天下大赦,不赦贪官,想起年根底下朱元璋所下的这道旨意,大学士吴沉脖子后就直发凉,老天偏偏爱和他开玩笑,年三十居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在屋子里点着水炉子还冻得他骨头发紧。好不容易放了晴天,吴大学士不顾路滑,赶紧打发大儿子和妻子替自己到茅山天王殿进香,求神仙保佑自己新的一年官运恒通。
这京城里的官儿,无论是否出身于科举,对于仙道之学向来不拒绝。您想啊,每天钩心斗角,干了那么多昧良心的事情,说了那么多昧良心的话,肚子里边能踏实么?所以逢年过节,距京城百余里的茅山道观香烟几十里外都能看见,那道观据说还真有些灵验,一些贪官污吏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并且官儿越当越大。至于夫子说的那些大义微言,那些于民为善,就像道士们每天挂在嘴边的无量天尊,骗骗善男信女可以,放在自己头上,是万万不信的。
以他的身份,这吴大学士倒不算一个贪官,老实说还有些清名,家宅门前仅可旋马。不同于分不清做官和做贼的那些同行,在大学士这个职位上,吴沉一直干得兢兢业业,很少收别人贿赂。即使家里人背着他收了珍玩玉器,吴沉知道后也责令退回,弄得送礼之人好不尴尬。本来像他这样清廉的人,武安国很愿意和他交朋友,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吴大学士对于新政从头到脚都看不顺眼,所以和平辽侯等人交情甚浅,和户部尚书郭恒等人关系反而近些。
“皇上这道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皇后祈福么”,凭着多年做官的警醒,吴沉本能地想到这圣旨的言外之音。托那个姓武的小子福,皇上自从胡维庸案后倒很少杀官员了,难道这次又存了杀心不成。越想,大学士心里越不踏实,家里人大部分陪着夫人和公子上香未回,整个院子冷冷清清,新春来临这几天照例是不上朝的,私下走动多有不便,和同僚交流仅凭底下人传递信息,信息的不通畅导致吴沉非常忐忑不安地从那篇圣旨上揣摩皇帝本意。
“乒”,外边一声爆竹吓得吴大学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把半杯茶水差点没洒在怀里。“臭小子,到我家门口放炮,难道你家人没叫你分清长幼尊卑么”?吴沉肚子里暗骂了几句。今年的烟花爆竹放得特别凶,吵得人夜夜睡不安稳。这些爆竹还特别讲究,越是有钱人家越要买高品质的,仿佛这样才能衬托身份。北平奇女子陈青黛奉了马皇后旨意进京面圣,给皇后带的礼物就是两船焰火。除夕那晚上朱元璋曾命人在玄武湖上放了一船,万紫千红,刹是好看。难得的是这陈家大姑娘体察皇帝心思,那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打出的多是福和寿字。当晚京城里万人空巷,一直闹到丑时过了才安静下来。第二天陈家又有几船烟花到京,没等卸货,就被京城官员和百姓抢购一空。中国人讲究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过了正月十五才算过了一半,苦就苦了吴大学士这种喜欢清净的,终日被爆竹声吵得头像炸开般的痛。
“吴福,把师爷给我请到书房来”,掸了掸溅在新衣服上面的水珠,吴沉低声吩咐。有道是绍兴的师爷,北平的帐房,这年头京城的达官贵人离不开这两条拐棍。皇上被武安国灌了**汤,庭议上喜欢刨根究底,一些事情要求做到数字精确,大概、可能、估计这些话最好别在奏折里出现。去年夏天一个御史弹劾四省布政使郭璞封山育林,不准百姓砍伐三十度山坡以上的树木,导致穷困百姓无柴生火。不小心被皇帝问了一句,“三十度以上山坡具体有多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于百官面前闹了个灰头土脸。那个黑心肝的武安国又趁机煽风点火,说“树木是土地之皮毛,树之十年,毁于一斧。北平百姓,以煤为柴,因不准砍树而吃不上饭的不及万分之一”,还请那个御史列举夏天北平共有多少家百姓无柴生火。最后的结果是那个御史被发到北平调查具体数据,直到过年还没回京城。有了这一次惨痛教训,每个大臣家中都雇了帐房帮忙审核奏折漏洞,其中最好用的,就是曾经在北平书院读过几天书,毕业后不喜欢经商又没被选中为官的秀才。
门外想起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绍兴师爷在帘外通禀过后,推门走进屋子。一股冷风跟着刮进来,刺得大学士吴沉连连皱眉。师爷却不在意东家的不快,几步走到檀木雕的暖气隔窗旁,把冻得通红的手捂在上面来回摩擦。
“崇文,外边很冷吗”,大学士吴沉脸色有些难看,对着师爷的背影说道。这个师爷姓周,出身书香门第,少年得志,乡试取过童子试头名,因家人卷入胡维庸案较深,受了牵连不能参加乡试,只好跑到北平书院谋取出身,本指望着能被选入海关走终南捷径,偏偏等他学成,海关的缺也满了。仕途路断,他又看不起商团的差事,只好凭亲戚引荐投身到吴府做幕僚。此人为人放旷了些,但出言必中,不到半年声名雀起,升任吴府的师爷兼帐房,领首席谋士的薪水。吴沉需要借助他的头脑,所以平素并不刻意要求他的举止。
“吴公,外边可是狗不伸舌头的天气,京城里几十年都没这么冷过,不信您出去试试,好多早开的寒梅都给冻死了,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周崇文回过头,笑容里露出几分诡秘。这人生得白白净净,身高用北平米来量大概一米八十左右,比吴沉高了半头。鼻直口方,凤目蚕眉,若不是眼神中不时露出几分酸楚与轻狂,倒是幅难得的好相貌。
大学士吴沉微微一愣,这周师爷就如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连自己想问什么都清清楚楚。收敛脾气,打着哈哈说道:“是啊,说冷就冷,连个招呼都没有”。
“不过冻死的都是些根子浅却不知死活非要争春的,这根深枝粗的老树却不妨事,待雪过了,说不定还大放异彩,赢得万众瞩目呢”。周师爷嘴巴上好像漫不经心地继续这个天气的话题,手却麻利的从衣袖中掏出一份报纸,轻轻地放到书案上,“让晚辈且猜上一猜,吴公找晚辈来,莫不是为了这个”。
报纸是年前的旧闻,《北平春秋》头版头条就是这“天下大赦,不赦贪官”八字。写评论的人文笔犀利,字里行间连讽刺带挖苦,把古今贪官的丑行及下场一一列举,比他们做城狐社鼠、裤裆里的虱子,肚子里的蛔虫,令读者拍案叫绝。
吴沉笑了笑,吩咐仆人上茶。待宾主都落座后才回答道:“崇文真不愧为公谨之后,连智慧都不逊先人半分,我这次找你来,可不就是为了这道旨意,这里边恐怕不仅仅是大赦这么简单。吴某觉得,比起大赦,好像“不赦”的意味更重,皇上现在被几个后生小辈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根本听不进老成谋国之谏。本官两袖清风,不在这“不赦”之令,却不愿眼睁睁看着朝中同僚不明不白地陷入别人的局中,望崇文念在吴某坦诚相待多年的份上,出言相教”。
老狐狸,你若真没干过半点亏心事,又何必理会这些贪官。周崇文肚子里骂了东家一句,淡淡的笑着说道:“吴公不必烦恼,若是圣上真狠得下反贪的心来,也不会下这不赦贪官之旨,想必是事先警告一下,让大家行事小心些。像吴公这种素有清名之人,原是不必惊慌的。说不定借此反贪之机,还能博得当今万岁更多的信任”。
吴沉苦笑一下,知道师爷在敷衍自己,叹了口气,说出朝中的实情:“崇文,若是单单反贪,老夫有何惧哉。怕是反贪过后,朝中人事大变,让那姓武的得了势,官员皆出北平一系,弄得满朝都是铜臭之气,恐怕我辈苦心读书之人,永无翻身之机”。
周崇文在北平书院毕业却没混得官职,对新政不无怨恨。吴沉用他为师爷,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目前洪武朝廷六大学士,那费震是铁杆新政的,邵质目前在慢慢向新政者方向摇摆。剩下三个大学士和吴沉对北平推行的那一套深恶痛绝。本来是吴沉这一方实力大大占优,对方凭借那个半红不青的武安国死力顶着,才能在朝堂守住一角残局。最近以郭璞为首的地方势力突然卷了进来,一通乱拳打得吴沉等人眼冒金星,局势登时急转直下。此机如果再有自己这方官员出了差错,恐怕这新政从此就畅通无阻,大行天下了。
“吴公真是当局者迷,反贪这柄刀,难道吴公以为只是砍向己方么。那新政之人,恐怕此刻内心亦不轻松。依周某之见,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只要大人握住刀柄,最后砍了谁还很难说”。周崇文考虑了一会,轻轻地说。
“刀柄”?吴沉有些不解。新政的官员不少收受商人贿赂不假,但大都做得隐秘。有的干脆是自己办了产业或者做了北平一些工厂的股东。真正能被捉到把柄的人没几个。倒是自己这边的一些官员,*着俸禄过不体面,全*收些地方官员的孝敬开销。
“就是刀柄。大人请想,如果御史们借题发挥,肯定追的是去年悬而未决的户部工部亏空案。那户部尚书原来是费震老家伙的窝底,如果查出问题来,他还有颜面在内阁立足么?只要我们做得妥帖,武安国就又少了一个者,邵大人在为人软弱,肯定会倒回吴公这边。去了这两个人,武安国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我们再从那新颁五策实施上找出点儿错来,还不又是前年那想怎么捏他就怎么捏他的局面”!
“这”?吴沉有些犹豫,若在户部亏空案上做文章,牵掣的人实在太多,自己和前任几个大学士多少和此案都有关系。那三百多万两银子并不是郭恒一个人贪污,而是在几个大学士的授意下利用费震刚刚调离的机会,挪用出来对付北平股市而损失掉的。其中少部分被经手的官员和商人分红,大部分都被武安国用计给套牢在股市里。去年御史章严发难,自己和诸位大学士绞尽脑汁把查账之事拖延住,暗中却吩咐在江南各地的旧下属从府库中挪了钱来弥补。其中细节只有几个人知道,而关键点就在郭恒身上。
本以为户部换了新式记帐法后,原来的案子会自然抹平,没人提起。地方上的亏空也可以缓缓从百姓身上找回来。年底这个大赦令一下,鼻子比狗还灵敏的御史们过完年肯定会旧事重提,一旦皇上的锦衣卫找到蛛丝马迹,或者户部有官员口风不紧,恐怕到时候死的人不止一个。
周崇文见吴沉犹豫不绝,知道他担心受到牵连。户部的亏空,自己这些干师爷的互相之间多少有些沟通,具小道消息,户部的帐面上虽然平了,但有笔银子肯定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沉吟了一下,低声向吴沉说道:“吴公,有句官场格言叫做帮人不能连累自己,这当口上,您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来。依晚生推断,皇上已经查到了此案的一些线索。估计今年春天会试一结束,就会下重手。大人要不采取主动,一旦让人把您牵扯进去,一世英名也就毁了。如果舍弃一些无足轻重的人,和新政者拼个两败俱伤。会试上来的进士们可都是读圣贤书,做一手好八股的,同样补到官位上,我们的人也比新政的人多,对大人这边未必是损失”?
吴沉听周崇文说得如做文章一般轻松,心头又打了个冷战。这个年青人太狠了,此计一出,几个大学士和一些高官是保住了,户部的官员却未必有人能逃离生天。他不喜欢郭恒这种贪官,却不认为贪官可杀,这些官员们的薪俸低廉,不贪,生活水平还及不上一个中等富商。依照大明律,贪官要剥皮实草,想到今后每天一闭上眼睛就要对着数百张人皮草偶,吴沉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仔细权衡轻重,吴沉本来血色就不多的脸越发惨白,想借茶叶平复一下心情,端起茶碗来,哆哆嗦嗦半天却放不到嘴边上,碰得茶碟和碗盖叮当做响。
“大人不必为这些官员难过,只要我们做得好,损失未必会很大。此事关键在郭恒身上,如果他突然病死了,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费震是郭恒的前任,到时候给他一百张嘴巴,他也说不清楚”。周崇文阴阴地说,在他眼中,吴沉这个大学士是典型的庸才,凭着些虚名和才气方做了儒林在朝中的领袖,心不够黑,手亦不够狠。关键时刻,自己必须在身后推他一把才行。“大人若狠不下这个心来,晚辈只好求去了。这样留在大人府中,难免有一天会被抄家的锦衣卫捉走”。
“崇文莫急,待我再仔细想想,毕竟人命关天,况且朝堂上也禁不起大的折腾,北平那边攻得急,一旦谋划不周,恐怕赔了户部进去,依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吴沉依然犹豫,只要自己决定牺牲郭恒,其他几个大学士肯定会配合。把自己这边撇清后,再组织人手对新政者进行攻击,一番厮杀下来,数百条人命就葬送在这场阴谋里,有的是盟友,有的是政敌。
“大人此时还不下决心,难道要等着被郭恒招供出来,一同做那草人么”?周崇文阴声喝问!
吴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多天前还和郭恒在画舫上商议今年的动作,现在却要把郭恒推出去送死,也忒地没良心。但如果不这样做,恐怕自己也要成那数百人皮草偶的一员。咬咬牙,吴沉把茶碗向桌案上重重一放,冷冷地说道:“也罢,吴某为了名教安危,国家兴亡,只好狠心一回,你且说说,如何让那郭恒去死”。
周崇文又笑了笑,品了口茶,轻描淡写的说:“这点儿小事还能难得住大人,不就是要他郭恒的命吗?大人只要派个心腹,趁着春节这几天人多嘴杂,悄悄的把户部的那三百万两银子曾经消失复回事情捅出去。善于捕风捉影的御史们过了正月肯定上本给皇上,要求派人彻查。倒时候郭恒必然要求大人出面替他撑腰。大人只要闭门谢客,晚生再和郭恒的师爷沟通一下,说几位大人会尽力照顾郭大人的后人,难道那郭恒分不清一人自杀和一家剥皮的区别。到时候恐怕死到临头他还要谢大人恩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