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惊飞一空白鹭。京城的戏台上,戏子在咿咿呀呀的吟唱,台下,无数人泪眼婆娑,遥望俄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双眼,从此永远走向黑暗。阳光透过玻璃窗子洒进大殿,房间内的尘埃在半空中折射出光的影子,随文臣武将们的争论声音上下跳动。
在争论中颤抖的,还有窗外那如画江山。
“白正所奏极是,此番我泱泱大明,天朝之军,不敌小小亡国鞑虏,实乃新政不得人心,兵无斗志,……”王本和杜斅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杜学士刚刚朗读完白正的奏章,白须颤抖,意犹未荆王大学士立即走出文官队列,跪倒在地,高声启奏。历数新军无能,边塞丧城失地。当年管仲治齐,诱导百姓逐利。齐桓公身后,齐国与敌国交战,有人扔珠宝于地上,齐军为了抢夺珠宝自相残杀,大乱,被打得溃不成军。今天边境上明军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实际上是蹈了齐国覆辙,所以必须追究发起北平新政者的责任,以谢天下。
有人不甘倒武的功劳都被他人抢去,赶紧上前唱和。皇上对武安国不满是明摆着的事,如今既然有人起头,说不定还可以趁此立上一功。墙倒众人推,先前大家虽然看不惯,无奈震北军功劳太大,谁也不敢对北平新政指责太多,如今边境有警,天灾四起,正好趁机把北平的势力连根拔起,虽然他们目前看来还没太多威胁,但是总让人隐隐觉得不安,特别是那些对圣人之言似是而非的歪曲,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对于隐患,还是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好。
新入阁的大学士吴沉看着争先恐后的几个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眼角透过队列,悄悄的向龙椅上望去,御案上,朱元璋的脸色阴情不定。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吴沉忍不住叹气。如果是白正单独奏本,而没有两百多江南儒士的联名,这一本足以致武安国于万劫不复。去年十二月天狗吞日,今年水旱连灾,边境危局,可以借天怒人怨之名请万岁下旨,废除北平新政和周围行省对北平新政的效仿行为,最差也能治当事人一个祸害百姓的罪名。而两百余人的联名,看上去阵势壮观,实际上犯了为臣子的大忌,对方完全可以反击说是一群腐儒勾结起来扰乱皇上视听。结党营私,在历朝都是君主的忌讳。况且前年刚铲除了胡党,皇上岂能容忍其他读书人再起波澜。
再者,攻击新政,只需攻击其一点,切莫涉及其余。那不时之物,古训虽然认为其仅仅作为供奉祭祀之用,不可等百姓餐桌。但上致皇帝,下致庶民,多少人这一年以品尝此物为人生快事,把它摆出来作为攻击点,不是把皇上也扯进去了吗。这个白正,真是个迂夫子,本来这几年,各地名儒和伯文渊论战,纷纷败北,只有他还略能支撑,谁知此人只会就事论事,对政治居然也是一窍不通。王杜二人以白正这篇文章发难,弄不好要自食其果。
吴沉越想越担心,开始慢慢寻思如何把众人从误区中拉回来,最好,还要变害为利,充分利用这次群情激昂的机会。
“万岁,臣不敢苟同白正所奏”,掌管禁军的宿将李文忠跨出一步,宽阔的肩膀一下子把几个仍在喋喋不休的文臣映得十分瘦小。
“讲”!朱元璋点点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一向少言寡语的外甥,面沉似水,不知是生谁的气。
“我朝自燕王献如画江山图以来,整饬军备,一战复辽东,再战平云南,兵威甲于天下,岂能因小小挫折而自敛羽翼。边境之战,不过是鞑子趁我不备,侥幸得手,实在不足为惧。今十万禁军装备齐整,臣虽不才,愿将五万禁军直捣黄龙,提脱古思帖木儿的头颅献于陛下殿前。至于那臊扯不休的无知之徒,如果真有半点儿忠心,微臣愿和他们一同上阵,看看他们杀敌的功夫能否及说话之三分”。这几年禁军在朱元璋的优先政策之下,装备极为精良,李文忠认为保卫京城,一半禁军绰绰有余。另一半禁军不如到北方前线和蒙古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实战经验不会在训练中得到,养而不用,必为娇兵。几次和朱元璋提出,朱元璋都没有答应。今天看这些文臣趁边境之乱诋毁新政,实在按奈不住心头急火,干脆直接在金殿上提出。此外,李文忠话题已经挑得很明,国家危机关头,真正的好汉就别在自己后院放火,到前线上和蒙古人过招才算真本事。
王本何等聪明,焉能听不出李文忠话里的讥讽,老脸登时被憋成了茄子色,叩头于地,声如捣蒜,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辩解道:“万岁,臣等忠心,天日可鉴。此番奏本,无半点私心,实乃不忍新政误国……。”
他的话说得太文,武安国听着费力,好半天才明白王本的意思是,攘外必须安内,内政清明了,外患自除,若不是新政弄得国内秩序大乱,外寇也没有可乘只机。这次危机集中爆发,并非由蒙古入侵而引起,而是因为中原自己先有了危机,引来了蒙古人的大举进攻。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最难辩论,也难为王本能自圆其说。
“到底是新政误国,还是腐儒误国,还请圣上明鉴”,武将队伍中闪出淮安侯华忠,他是勇贯三军的名将华云龙之子,袭爵为侯没两年就被卷进胡维庸案子,多亏武安国与朱元璋的一场冲突才洗净了冤屈,见众人如此攻击新政,怒向上冲,他身为武将,又出自名门,说话十分直率,不留一点情面。“如此国家危难之机,此等竖儒不思为陛下分忧,还要诋毁大臣,污蔑新政,臣不知其到底是何居心。”
“对啊,前方将士流血流汗,到这些人口中却成了兵无斗志。若无斗志,为何蓝玉将军名扬西域,若无斗志,为何璞英将军苦守孤城,若无斗志,为了李陵将军舍身取义。英雄好汉,不如疆场上见,陛下,不妨让臣带这些人到疆场上,到时候如若有人掉头向后跑,学什么管仲上阵,臣绝对饶他不得”。凤翔侯张龙也闪了出来,他这样的老将前年都效仿徐达去了指挥学院,很少上朝。今天被朱元璋招来,见王本等人污蔑前方将士,勾起一腔正义,愤愤出头。
王本等人老脸更红,几乎憋出血来。杜斅一梗脖子,怒气冲冲的说道:“新政害民,多少人亲眼目睹。臣等这次只是议论新政,并未弹劾武将,凤翔侯硬是把政论引向文武不和,实乃是分裂群臣之行,为祸国家,况且上天早已示警,万岁不可不察,……”话题一转,从天文上继续寻找自己的论据。圣人皆乘天命,执政应依天行事。自从施行新政以来的种种天文现象,都被他利用做了上天发怒的依据,特别是去年冬天的日食,更成为新政动摇国家根基的徵兆。
朱元璋政权的许多高官当年都是红巾军出身,新政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远远多于坏处。所以对王本等人攻击新政的作为反映不十分积极。但是提到天理和命数,很多人脸色都为之一动,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几个本来想出列表示李文忠的人犹豫了一下,又把腿缩回了队伍当中。
李文忠这边气势一弱,王本气势更盛,干脆不点名指责军官各自为战,隐隐有藩镇割据之势,请朱元璋小心。
眼前的场景仿佛梦中,不知是在哪个梦中出现过,也不知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喧闹的声音渐渐离武安国远去。朱元璋到底想怎么样,武安国看不出来。从今天早晨召集群臣这个阵势上来看,的确是想对北平的所作所为来一番清算。但从他对王本和杜斅的冷淡态度上来看,又好像只是打算不偏不倚的听听群臣对白正等人这个本章的意见。这两年潜心仿照《icovery》风格的出版启蒙读物,武安国很少也没时间揣摩朱元璋的心思,望着朱元璋没有表情的脸色,真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出来为自己说话的人越多,武安国越着急,按照朱元璋的秉性,一旦他想打击自己,那么所有为自己出头的人都会受到牵连。要么不出手,要么彻底击毁对手是这个时代所有政治家的准则。
“这个老狐狸,你暗算我还不够多么,还要这样来上一手,我这就出来,看你到底要怎样对我”武安国肚子里暗骂,准备自己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对于现在的许多恶劣后果,他心中的确十分内疚。
新政带来的这些不良后果,很多都是他当初没有预料到的,特别是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商人对利益毫无节制的贪婪。自己在北平时,北平的商人主要由怀柔的工匠、当地士绅以及从山西强制迁来的移民组成,这些人因为彼此都熟悉,加上资本最雄厚的张、杨两家都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所以北平一地的工商阶层发展虽然迅速,但负面作用非常小。由武安国倡导的工厂主给工人买保险的行为也成为行规,在北平一带,无论是士绅阶层还是破产农民和流民阶层,都从新政中得到了实惠。有一段时间,武安国自己都希望朱元璋干脆下令全国都效仿北平,大力发展工商,把这个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工业国家,趁着没那么大的人口压力,趁着农业和工商业利润差还不大,趁着刚刚立国百废待兴,趁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时机,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即将出现在人们面前!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没等朱元璋下令全国效仿北平,北平新政的恶果已经影响到了全国。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标榜清高,厌恶铜臭,但榨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残忍性不低于任何西方民族。能效仿北平新政的地方,早已冲上前效仿,并且一切都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根本不肯借鉴那些保险、夜校、8小时工作制等福利性行为。能少付工资,绝对要压到最低,能拖欠的工资,绝对不会发放,能拖延的劳动时间,绝对要拖延到最后一秒。个别地方已经出现了愤怒的工人捣毁机器,杀死工厂主的暴力事件。资本的诞生,从头到脚都露出了本来具有的狞狰和血腥。当人们不能满足于从工人的劳动中获利时,股票就成了最佳选择,能投机到股市上的资金,绝对不留给任何获利不明显的行业。这些,还不是最让武安国措手不及的,最措手不及的是纺织行业的发展,武安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费劲心思引导人们发明改良的水利纺织业,能在短短几年内席卷北中国,大明朝的花布随着商船,走遍了周边国家,大明朝的万倾粮田,也变成了雪白的棉花地。郭璞和他当初担心的粮食不足问题,这么快就爆发,并且一旦爆发出来,就造成了遍地的饿殍。
江南有米,但是大明朝没有那么强大的运输能力以江南济河北。万里运粮,消耗巨大,况且有那么多的商人囤积居奇,那么多官员从中克扣,这还是明朝政治最清廉的时代,如果是其他年间,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算了结。
想到这些,武安国低低的叹了口气,事情既然皆因我而起,自然我要有承担的勇气,无论能做点儿什么,我皆愿意。
没等踏出队列,武安国身后快速站出了一个人,低而清楚的一声“微臣有本”,将武安国的脚步硬生生扯回。
掌管京城军械制造局屡立大功,新进的工部侍郎周无忧微笑着走出队伍。上前几步跪倒,启奏道:“万岁,白正等人所奏,虽有谬误,臣以为其忠心可嘉。我大明有如此心忧天下之士,实在可喜可贺……”,几句马屁,稍微舒缓了大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朱元璋阴情不定的面孔也有所缓和。既没表示对王本等人攻击新政的,又为让白正等人摆脱去了一旦辩论失败,即将背上的结党干政的罪名。大殿上,很多玻璃球一样的老臣都暗中点头,称赞这个后生小子会说话。大学士吴沉更是满心惊喜,他一直想出来说话,但顾及身份,不好率先出头。作为内阁大学士,等级虽然仅仅为五品,但即使当朝老太师对他们几个都小心三分,这种近臣的优势不能像王本等人那样白白浪费。今天大殿上这场论战,其实是两种执政观点的冲突,他必须等待时机,等待对手的破绽。在论战的开头,吴沉虽然与王、杜二人同气连枝,但是绝对不能说话。宁可看着白正等人在论战中被扣上罪名被牺牲掉,也不能说话。
“臣以为,所谓天意者,民心也。盛世之政,由人不由天。尧舜之世皆遭天灾,然世人万载称颂尧舜之德。恒灵之时岁岁祥瑞,然恒灵之世民不聊生。况且天象古今本无定数,赤道群星岁岁不同,若以此推测天意,则天意恐若妇人之心思,一日千变……”这个比方非常幽默,让龙椅上的朱元璋不觉莞尔。再细听时,却是周无忧对天文的总结,认为天文乃星座运行的规律,与执政没半点关系。
“觜宿距星,唐测在参前三度,元测在参前五分,今测已侵入参宿,胡能知其所兆。况且星图之上,又有古多今少,古有今无者。如紫微垣中六甲六星今止有一,华盖十六星今止有四,传舍九星今五,天厨六星今五,天牢六星今二。南极诸星,古所未有,近年浮海之人至赤道以南,往往见之,冯子铭曾测其经纬度,绘恒星图,科学院去年刊刻之。至于彗孛飞流,晕适背抱,所谓天之所以示儆戒者,每逢秋季,浮舟海上之人夜夜可见,早已习以为常,不以其卜祸福。陆上高山阻隔,百年难见,所以为警示……。”,
这番话没有半句对人身和忠诚的攻击,但结结实实的把王本等人的上天示警的理论驳了个体无完肤。接下来的论述更为生动,,周无忧认为,彗星,日食,不过是常见的天文现象,只有少见的人才会多怪。就像大家都把白虎当祥瑞一样,现在动物圆里白虎都生了小崽子,一窝子祥瑞在那摆着,不是笑话吗。
周无忧的话还没说完,底下已经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几个大学士面红过耳,闹了半天,自己居然被周无忧比喻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想反驳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自己的论据被人家驳倒了,理论自然不成立,这个跟头可栽得有些大。
朱元璋觉得这个新进的周无忧说话十分幽默,轻轻松松的解决了眼前这个争论,也不用自己费心思追究争论的双方。点点头,笑道,“各位卿家都起来归班吧,咱们今天就事论事,周卿,且说说对白正这本奏折的其他想法”!
跪着争吵了半天的群臣纷纷归列,这种争吵风险很大,失败的一方往往丢官罢职,虽然有些人被周无忧给奚落了一下,但一句忠心可嘉已经让他们有了足够的台阶。有人边向回退边上下打量周无忧,心中暗道,“小子,好张厉嘴“。
“凡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圣君依利弊裁夺,人臣按得失修补,然后得以大行天下,造福万民。…………”,周无忧不慌不忙说出了自己对新政的看法,既然替武安国出头,就要有出头的本钱,并且还要立于不败之地。郭璞给他的信让就在怀里揣着,文章昨天晚上就已经背熟。今天这情形,不适合武安国冲锋陷阵,自己受人所托,当然要把武安国护住。这人是北平一伙再起波澜的希望。
郭璞大笔写就的文章中,分析了新政的利弊得失,以及执行过程中的关键。周无忧尽力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语言加工后在朝堂上说出来,看似临阵发挥,谁也不知他是有备而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新政有利有蔽,利在明处摆着,蔽也是大家亲眼所见。但总体而言,利多蔽少,并且这些众人口中的蔽,本来不是新政的过错,而是各地盲目跟风,不法商人见利忘义,蒙古和其他反王余孽勾结捣乱所致。
“其实最关键一点是你,你自己不顾军队准备不足,发动云南战争。担心武安国势力太大,强拆震北军所致”。周无忧心中嘲弄的想。朝中大臣其实心里都和明镜一样,只是每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集团利益,集团利益驱使他们选择各自的立场。大家此时比拼的,不过是看谁更能说会道,看谁更会打动朱元璋而已。这些祸乱,不过是他们攻击对手的契机。
政治是肮脏的,玩政治的人都是掏粪工,有了他们,街道才能干净。但是如果有人不以玩,而待之以胸怀万民的虔诚,政治,其实是干净的甘露,可以哺育天下苍生。
清清嗓子,周无忧最后提出自己的观点。
“因此,微臣以为,目前关键不是追究利弊,而是设法兴利除蔽,尽早摆脱当前危局。我等在此争执一日,百姓则多挨饿一日,无忧不才,斗胆请万岁搁置争议,诸位同僚共渡难关。废除新政,于事无补,于民无益,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最后这句是切切实实的大白话,争论了一个上午,惟独这句白话让所有人如雷贯耳,不敢反驳。
钟鼓楼上的自鸣钟声“当,当,当”地敲响,宣告正午的到来,悠长的钟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行人驻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lt;brgt;lt;/b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