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建设,而不是破坏。虽然破坏的感觉更痛快,更让人热血沸腾。郭璞这样解释他为什么没采取更多的措施挽救股票危机。三年多不见,武安国发现郭璞变得更加沉稳,更睿智,举手头足之间,都有一股智者的风度。在郭璞眼中,武安国也不是当初那个充满豪情的武将军,黑黑的脸庞已经有了沧桑的颜色,惟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清澈得几乎看不见任何尘滓。
最初的股市交易规则是由武安国、郭璞、李善平召集北平商家共同议定而成,武安国根据自己对异时空那个时代股市的一知半解提出了其中大部分条款,其中一些条款因为影响效率,遭到众人的反对而落空。郭璞现在看来,那些条款大多数都是为了预防今年这种危机情况而设定,奇怪之余,他在心里更佩服武安国看问题的远见。
既然条款已经制订,就需要大家共同去遵守,没有人有权利因为条款的不完善而去随意违反,这一点,即使是布政使郭璞本人也不能例外。在预感到股市即将面临危机时,他完全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利,宣布股市停止一切交易。甚至在股票崩盘的瞬间,他亦可以动用手中权利将趁火打劫的人拉出几个带头者逮捕,抄没家财,杀一儆百。四省布政使的权利完全可以让他不提供任何证据随便给人栽一个罪名,即使事后有人告到朱元璋那里,朱元璋也会根据形势要求尽力袒护他。可以说郭璞每天都在抗拒这种无限制动用权力的诱惑,非不能,而是不为。如果他做了,交易规则本身就失去其尊严。官府或特权随时都可以凌驾于其上的规则,相当于没有规则。
大家共同制订的规则如果有漏洞可以召集大家来共同修改,但在修改之前,规则不可亵渎,即使皇帝亦无亵渎的资格。郭璞也许是个真正的儒者,在他眼中,大道不行,并不是因为大道已朽,而是大道自诞生起就没有被尊重过。包括大道的提出者孔圣人本身都在不知不觉间焚毁着大道。
“贤弟是北平的财神爷,在他们眼里,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难关都可以渡过。这两天报纸上传出你马上到达北平的消息,股市居然出现了小小反弹,嘿嘿,这可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喝了口茶,郭璞笑呵呵的对翻看当晚议事记录的武安国说。
这句话不假,高德勇与叶风随自布政使府回家后,立刻停止了手下商号在股市上的所有交易,高家招募技术工人的伙计也全部撤回。如此明显的动作,傻子才看不出他们已经投*了官府。聪明的投机商人看出风向不对,已经做好了逃走或临阵倒戈的打算,已经探底多日的股市在没有人刻意打压的情况下,慢慢平稳。不知哪里来的小额资金暗中收购一些业绩不错的股票,让鸣镝楼的交易不再完全是急切的抛出声。
武安国在下午已经了解清楚最近北平发生的事情和当前郭璞这边所拥有的实力。他也不希望用强权来解决北平的危局。虽然依赖强权解决危局的办法更简单省力,但是,一旦开此先例,日后新政遇到所有问题,官员们想到的第一个解决办法一定是强权。强权意味着高效,也意味着一旦权力拥有者犯下错误,则根本没有修补的余地,一错到底。自己厌恶那种自以为智慧高人一等,玩弄所有人于掌上的清官,也不愿意让别人形成这种依赖。在他的意识里,清官和明君对国家的危害更大,一万个清官比不上一个完善的规则。
听见郭璞说及股市,武安国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回答:“要是凡事都*别人来做主,我看谁也帮不了他们。我要是能一步到位把什么都替他们打算好,那我真就成了神仙了,可惜我没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咱们先慢慢来,把他们从北平卷走那些钱让他们主动吐出来,然后么,大家再坐到一起制订规则,就看大家经历过这一次,能不能学乖吧。”!
“也该学乖了,这次江浙那帮混蛋把股市打成这样子,谁还想再来一次。赢回这一盘,我们马上撤出,让詹氏兄弟出面号召大家重新修补规则,重新来过。那两个家伙都不是厚道人,只有不厚道人才能杜绝不厚道的事情发生,君子制订的规则肯定比小人制订的漏洞多”。想起詹氏兄弟,郭璞就觉得好笑,和张五、杨大、徐志尘这种人不同,这两兄弟只要是能赚钱的买卖,绝对不会落在别人后边,并且从来不介意把合作者想得更坏一些,所以他们签订合同想找点儿漏洞真是很难。
武安国也觉得这兄弟有意思,居然能利用一切可利用条件,骗晴儿去河南告状这主意就是詹臻提出并亲自执行的。这样,即使朱元璋对郭璞向武安国求援不满,也找不出毛病来,有人告了这么大的状子,武安国作为钦差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那哥两个快成北平首富了吧,整个北平,真找不出第三个这么能抓机会还不让人讨厌的人来”。武安国放下议事记录,笑着问。
“差不多了,北平本地商家,他们仅仅排在张、杨两家后边。难得这哥两个仗义,从一开始就坚决站在北平本地产业这边。外来的实力最强的还是徐记票号,上午那个高胖子实力不弱,就是做得买卖龌龊了些”。郭璞对詹氏兄弟的大局观比较满意,以他们那种能赚到手的钱绝不放过的头脑,这次居然肯临阵不倒戈,实在不容易。
武安国却不嫌高胖子的买卖龌龊,既然律法没规定不准买卖人口,那做人贩子也不算过分。虽然他主张人人平等,但是主张归主张,法律归法律,二者从来不能混为一谈,在自己的主张未被这个时代的法律接受前,他只能规范自己怎么做,却他自己无权强制别人做什么。况且在他那个时空,独立宣言的领袖还是个畜奴者。
“李兄在信中对高胖子评价很高,下午人多,我不敢让大家看到上面的内容。李兄认为胖子人做事出发点虽然龌龊了些,但行事的结果却有利无害”。武安国取出李善平给他的信,放到了郭璞面前。
郭璞笑了笑,把信推给了武安国,私人信件,即使再好奇,他也不会看,这是他的做人准则。“李先生对高胖子提出的交易怎么说”?
“卖”,武安国回答得干脆利落,“能给敌人制造麻烦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况且即使我们不卖,他们也会从别的渠道走私,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控制住这个渠道。况且我们的制造水平和能力在不断提高。李兄认为最好让帖木儿对我们的武器形成依赖性,这样他自己就不会下大力气召集人琢磨,我们随时可以卡断其武器供应,让他永远不敢打大明主意”。
“那贤弟认为如何”?郭璞见武安国回答得利落,明知故问。
“我当然希望卖,这第一笔交易我就能做主,辽东战局一缓和,我们先把第一笔交易完成运出去。以后的交易就看皇上的眼界如何了。郭兄不已经答应他们了吗,我你就是,不过你这手特别像奸商的做法,可不是儒者所为”!武安国回答得毫不犹豫,末了还不忘记嘲笑郭璞一句,郭璞不承担出售军火的责任,把责任推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作为好兄弟武安国能理解其中的无奈,嘴巴上还得找一找平衡。
“我当年求学的时候问师父,什么叫儒者。师父说,儒者首先必须是个仁者,仁者爱人,连爱人这一条都做不道,则为小人之儒。你在科学院翻译的那些书我看了,里边有很多道理和儒家大道不悖,纵使夷狄之邦都知道的道理,偏偏我们这些圣人门下把它给忘了,只记得如何去争权夺利。你这次来,和伯文渊好好聚聚,他对新政推行颇有意见,你们交流一下,应该会有收获”。郭璞拿出晚上大家一同制订的行动计划,一边翻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从李善平家出来,大家都没有回府,草草解决了晚餐,直接开始商定下一步动作。李善平提供的资金给了大家更充足的信心。这次不但要让骚扰北平新政的人刹羽而归,而且要把他们打痛,痛到下次不敢再胡来。
“是么,这个伯文渊名头可真大,文章都传到皇宫里边去了,难得的是皇上看了还叫好,我当时都替他捏一把汗”。提起伯文渊,武安国非常熟悉,这个著名的儒者是唯一一个将古希腊精神吃透的人,作为北平复古运动的领军人物,他承担的风险不比武安国少。
“我劝他把那些犯忌的话都删掉了,他老大不乐意,说你看了,肯定会他的意见,特别是关于平等,我认为他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现在只是不敢让其流传,太明白了就成了人家的靶子,我们吃饭得一步步来,太急了,反而势得其反”。郭璞有些问伯文渊的安危担忧,同样是新政的者,伯文渊的师弟周无忧就比伯文渊圆滑许多。
“如果真这样就好,没关系,推说是翻译的不就行了吗,就像兵家皆称出自孙武,杂学皆称来自鬼谷子一样,让伯辰改个波斯名字署在书上,即使朝廷怪罪,也找不到谁执笔”!武安国笑着给郭璞出了个馊点子,匿名发表。反正伯文渊不喜欢钱,为了让文人们替自己说话,詹氏兄弟、张五等人没少给北方一些有名的儒者上供,伯文渊向来分文不取,保持着文人的清高和独立。
郭璞喝口茶,清清嗓子道:“伯辰说,历代儒者,如同坐井观天一般在朝廷上画个圈,然后把天下无论贫穷富庶,分成几块,不顾条件区别推行所谓的最佳治国之策,其实都是为了个人功业祸害老百姓。后人发现其制度不合时宜,修改的时候却依然*爬到高位,闭着眼睛画圈的手法同出一辙,不败才怪。远的有大书呆王莽,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画大圈。近的有小书呆王安石,做了皇帝的老师就以为自己臆断出来的东西无限正确。我们要是以为执掌了国之权柄就可以把北平之政推行于天下,就是小呆笑大呆了”!
武安国在自己那个时代只听说过王莽是个奸贼,王安石是个改革家,从来没听说过“书呆”这个评价,十分好奇,开始还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却听编排到自己,差点把一口茶呛出来,咳嗽了几声,笑道:“我们怎么呆了”!
“伯文渊说,你那些东西,出自西方诸国者多,不过是在上边改了改,添了些枝叶。但是未免急于求成,适于一县的,未必适于一州。适于一州者,未必适于一府。淮南之桔,淮北为枳,天下之地未必尽如北平。治国之道,要抓其更本,因地制宜,而非流于形势”。
伯文渊的见识的确高人一筹,武安国心里最不安的就是新政的推行。*皇家是没有指望的,有些东西和朱元璋的家天下概念根本就是悖道而驰。*自己在科学院东鼓捣一点,西鼓捣一点儿收获亦不大,动摇了帝国的根基不假,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帝国变质难以预料。在朝中,自己的人如太师李善长等虽然不知道自己最终目标想做什么,但是都认定了自己所做之事对国家有益,所以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向高位上推,希望自己能在哪一天执掌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阻力地推行新政。驸马李祺一路上教自己的全是做官的权谋,可谓用心良苦。但改变现状真的有一条绝对正确的路吗?至少武安国自己没看到。周无忧劝其立言,武安国的本意是从下边打基础缓慢推进,曹震和郭璞的想法是制订有利的制度来保护新政,都有道理,但都有缺陷。大明实在太大了,各个地方都不一样,北方如北平这种地广人稀,矿藏丰富的地方有按照自己那是时代的概念实现工业化的可能,南方水密集的地方却未必适合重工业。如果在那里发展轻工业,产品利润太薄不说,帝国目前这种交通状态下流通成本又太高。
想到这些,叹了口气,武安国幽幽地说道:“这个伯文渊说话全说到点子上了,可没一句是给我想解决办法。这些问题要是能一下子解决,我还被憋在京城干什么。我觉得当今圣上虽然杀戮重了些,但确实也在努力寻找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只是他找得方向更差”。
“是啊,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想,我们追寻的平等目标是没错误的,虽然圣人未曾提及,但是圣人那个时候和我们这个时候差别应该很大,我们这个时候的东西估计圣人想都没想到过。只是我们如何去实现这个目标,或者去*近这个目标,实在没有头绪。现在皇上还需要北平,北平之事稍微出点格还能担待,哪天外患除了,皇上改变了念头,这些商家再没能力自保,北平新政就危险了。每念及此,我也是忧心如焚啊”。郭璞长叹了一声,以其切身体会,做这种可以富民的官是最舒坦的。百姓有了钱,日子也会安分些,千斤之子,不死于市,古人说得很有一些道理。可偏偏有人不愿看到这种轻松,不愿看到布衣麻鞋者与他们平起平坐,讨价还价。
二人都有些黯然,这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时代,作为插入这个时代的人和早期的觉醒者,精神上都是最痛苦的,偏偏这种痛苦还无人能理解。所以才有伯辰的放旷,詹氏兄弟的疯颠。打碎旧的容易,建设一个与过去不同的新制度,难。
长夜难眠,烛光伴着思索,北平彻夜无眠的,又岂止是他们兄弟两个。
在北平城的西北风水最好的宝地,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大宅院同样是灯火辉煌。张五哥坐在躺椅上,前年续弦的夫人给他轻轻锤着腿。喝了口浓茶,张开酸涩的眼睛,五哥对外边问道:“正文,帐清理出来了吗”?
“快了,马上就好,第一遍数已经有了,现在正在算第二遍”,张正文大声回答道。院子由张正文自己设计,老张五亲自拍板,整个北平中独树一帜。前面的几排房子作为张氏商号各个分号掌柜的办公室,中间这排是大帐房,后边穿过花园才是张家大小的起居室。老爷子张五岁数虽然大了些,脑子却还够用,精神头实足。今天从郭璞那里回来,连夜派马车召集了二十几个打算盘的小伙计和四五个管帐先生,核算张家今年各个矿山、工厂和商铺的实际经营情况。
“先把那个粗数拿来,让我看看”,对自己的孩子,张五不会客气。
张正文掀开门帘子,和小妈打了个招呼,将一个厚厚的账本递过来,总掌柜田老先生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坐”,张五吩咐了一句,打杂的小厮赶紧给二人搬过椅子。
翻了一遍,看看和上个月汇总的比较,老张五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就这些了吗,我们可动用的余钱最多能有多少”。
“回老爷话,就这些了”!田总掌柜忐忑不安地说,“因为股票下跌的缘故,这几个月我们能投入的银子不多,所以收益也受了影响。到现在大概帐面上有十三万左右流水,年底可到十五万,扣除了给大家的红包和其他各地官府打点费用,大概能剩下十一万挂零,如果按合同分红,我们就只能动用八万左右了”。
老张五有些失望,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个数字实在太少。沉吟了一下,说道:“正文啊,我们今年秋天准备开新矿和起高炉的钱如果不投,能挪出多少银子”。
张正文一愣,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回答道:“爹,我们如果把开新矿和起高炉的钱提出来,估计还能省下二十几万,但是马上就农闲了,上冻之前刚好是雇人开新矿的好时候,材料已经着手预备,我已经吩咐人去打听行情去了”。
“收了吧,几个新矿和新炉都先停下,把钱挪出来按武侯爷的安排用,明年再说新矿的事情,反正藏地底下也跑不了”。张五摆摆手,说出了自己仔细考虑后的意见。
掌柜的吃了一惊,三十万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商家运作讲究的是快、稳、准、狠,耽误上一年,黄瓜菜都凉了。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劝道:“老爷,永平府现在开矿的和起炉的商家可不少,我们动手晚了,后年利润未必是我们的,何况你这次把资金全拿出去,我们周转也不灵,一旦这钱年底回不来,到时候有些事情花销怎么办”?
张五看了看田总掌柜,坐了起来,“他叔,如果年底收不回来,我们就把北平的冶炼厂转让出一个去,反正不会亏待了大家,武侯的事情,咱们耽误不起啊”!
“我不是说红包”田掌柜的急忙表白,挫着手说“,老爷,我是说,我是说各地的打点费用,毕竟那些地方不是北平,哪里不烧香都会有麻烦”!
“这……”张五犹豫了一下,把头转向张正文,“你说呢,咱们怎么办”?
“我?武老师的事我们得尽全力,年底再说年底的,大不了咱们爷们卖了商号从头开始,有武老师在,我就不信咱们会输”。张正文对武安国倒是信心实足。
年青的张夫人看看丈夫忧虑的样子,插了一句,“老爷,您不说武侯是个难得的好官吗,,怎么耽误不起呢,咱们少出点儿钱,他会找咱家麻烦,还是找正文麻烦”。
老张五看了夫人一眼,叹了口气:“武侯是个好官不假,但这事和武侯是不是好官没关系。怎么说咱家正文在北平也算得上头面人物,正武更不用说,已经拜将封侯了,正心跟着燕王殿下,早晚也是封侯的光景,这些我都不担心,他们比我有出息。可你看到没有,正因为这样,我们张家才和北平新政息息相关,新政完了,我们张家也跟着完了,所以只能同进同退。不光我张家,他杨大叔、陈星、还有詹家兄弟,大伙其实谁都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