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武安国在一干侍卫的前呼后拥之下南返,郭璞、张五等人照例是送出十里。沿途百姓夹道相送,几度将侍卫队伍冲垮,众人知道武大人性情,并不着力替其维持官威严,自古以来,这百姓是最知道人情冷暖的,每个侍卫连带着怀里都被塞进了不少特产。
武安国在军中的坐骑奔雷自从回京平乱起就被留在了安东,月前被安东守将千里迢迢的送了回来。几年未纵情驰骋,奔雷终于又得机会撒一撒野,一离开送别的人群,立刻张开四蹄,远远的把侍卫们的马抛在后边,跑了半个时辰方才尽兴,找了个高处回头四望,一人一马顾盼生姿。此次南返,武安国自知没机会再回北平,心里却不如上次离开那般不舍。北平的新兴势力经历此番打击,已经慢慢开始成熟,武安国从张五、詹氏兄弟和郭璞的身上能清晰的看到这种变化。虽然这种势力和他心目中的理想相去甚远,但是,有谁能知道哪条路一定是正确的,即使是在他原来生活的社会,也没有一种社会模式能尽善尽美,况且那些模式还都建立在其历史与社会基础之上。与其花费太多的时间去争议或定义,不如从技术层面上付出努力,避免那些已经发生和已知的悲剧再度发生。作为工科学生,武安国做事并不拘泥于形式。在郭璞问及他心目中的理想方式是什么而他无言以对的瞬间,他已经将自己的心结解开。
一旦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模式和北平的现实妥协,武安国脑海反而没有那么多焦急和无奈。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参与者而不是圣人的位置上,当不再用数百年后的眼光而是尽力用这个时代人的眼光看北平,武安国霍然发现所有的黑暗之处都隐含着光明,看似有通路的地方实际闭塞,看似闭塞的地方却隐约有通路的存在。经过自己这个偶发事件一搅和,北平已经不是原来的北平,大明也未必是原来的大明,甚至世界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发展到目前这个阶段,恐怕任谁都无法让历史退到原来的老路上去,任谁都不能否认北平新生活方式的存在。无论其喜欢不喜欢,大明朝的工业和经济命脉在这里,大明朝最强大的军队出自这里。
北平有郭璞等人支撑,张五等人已经懂得谨慎地维护自身权利。这些进步让武安国对新政的未来充满信心。军事方面,他更认为自己无需担心太多,震北军有燕王朱棣率领,这个日渐成熟的小政治家居然能想出参拜成吉思汗衣冠冢认亲这种办法来拉拢蒙古人,可以预见,用不了五年,东部蒙古必定定会在他的旗帜下得到统一。而在更遥远的海上,曹振率大明水师杀入日本,逼迫对手签订城下之盟,完成了一代天骄忽必烈都没完成的目标,如今太子朱标的声望如日中天,如果自己再能避免朱标的早死,说不定连靖难之祸都可以避免。
位卑未敢忘忧国,来到古代,武安国的地位变了,人生轨迹变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却丝毫未减。他不是圣人,揭示不了社会发展的必然轨迹,但是他却知道这片土地上在探求革新之路中曾经发生的悲剧,知道那些被人强加在这片土地上的耻辱,并且永远不希望其重演。他那个原来的时代积累了无数次教训才制度完善的制度,武安国不希望大明朝付出同样的代价。更进一步,纵使平等的梦想再遥远,再不被世人接受,武安国亦希望让这个世界能接受平等的准则,不能因为不平等现象的存在而放弃了对平等理念的认同。因为如果那样,冲突永无止境。自认为高高在上者不会尊重他们眼中下位着的生命和尊严,被践踏者一旦起来反抗,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同样将原来的上位者踏于脚下,开始新一次轮回。
回京之路就在思考和观察中渡过,与北来时路线不同,作为钦差大臣,武安国不得不到未巡视过的地方兜上一圈。而河北、山东等地的官员早就派人“深入学习”了河南经验,知道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武大人的确是官场上的菜鸟,在他们的用心糊弄之下,沿途也的确看不到太多的深层东西。其时已是隆冬,夏天周无忧在庭议时所献依赖民间力量南粮北运,以食盐经营权力换粮食的策略已经初见效果,加上沐英从安南等地掠夺来的粮食和一次秋收的弥补,市面上的粮价已经回落到人们基本可以接受的水平线,随着日本赔偿的“靖海粮”到港,离海岸近的地区基本已经看不出曾经饥荒的痕迹。百姓的要求是非常简单的,你让他在生活中忍受痛苦,至少心理上也能让他偶尔感受一下大国子民的虚荣。不能让他食不果腹还天天听到朝廷对外委曲求全的消息。北方和海上的大捷极大地鼓舞了民间士气,人们谈论着这两场战争,仰慕着英雄,慢慢淡忘了夏天的饥饿,刚刚入腊,大街小巷已经开始飘出年的味道。
迤逦来到长江北岸,码头更加繁华。北方的精美工业制品成箱地摆在岸边,被油布和苇席遮好,等待装船。赶着回京城过年的游子熙熙攘攘,盼望着下一班渡船的来临。乘官船过了江,郡主刘凌已经在江边望眼欲穿,夫妻二人欢欢喜喜到皇宫门口报个平安,朱元璋心情正好,着人传令武安国先回家休息,明日早朝后单独进宫问对。
小别胜新婚,虽然一直有家书往来,夫妻二人还是絮絮叨叨把几个月的经历重复梳理一遍。待怀中玉人熟睡时,帘外已经隐隐看到天光。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上朝,施礼,陈述此番北巡经过,武安国肚子暗骂发明了跪奏的礼部官员,这不是变着法折腾人玩吗,怪不得这时代的官员奏折都写得言简意赅,若是真如让他们跪在地上长篇大论,还真得跪残废了不可。沿途和北平的发生的事情朱元璋早就从驸马李祺和武安国的奏章上知道了,朝堂上汇报不过是走过场。虽然有些大臣很想挑刺,但大明朝在战场上的接连胜利,平定倭寇和蒙古的策略都与武安国有着莫大关系,朝臣们纵使看武安国再不顺眼也不敢这时候跳出来煞风景,在众人齐声赞扬声中,武安国又收到到朱元璋近万两赏银。如今国库充实了,朱元璋给大臣们的赏银也大方了许多,动辄就是千两规模。很多得了赏银的臣子念念不忘这是太子主理海关给他们带来的实惠。
“无事散朝,平辽侯武安国御书房问话”。太监拉着长音宣布一天的庭议结束。
“退朝,今日所论之事明日早朝再议,大学士费震、驸马武安国御书房议事”。在众臣羡慕或者嫉妒的目光里,武安国垂头丧气地走向御书房,北巡归来,不知为什么自己在朱元璋眼中的地位陡然升高,连科学院的事情几乎都没时间过问,原来不必天天上朝的闲人,现在却被每天通知早朝必须到场,将大好春光浪费在大臣们的毫无味道的以议论中。
…….
“散朝,驸马武安国御书房留对”。武安国苦笑着尾随在皇帝的身后,今天答应刘凌下午出门踏春的计划又泡汤了,自打洪武十五年北巡归来已经三个多月,窗外已经有早春的梅花悄然绽放。自己现在成了朱元璋的不带大学士头衔的职业顾问,书房伺候的机会越来越多,每天回家也越来越晚。
站在一个无须仰视的角度,武安国有时候很同情朱元璋,后者花了无数心思和力气废除三省,把所有国家权力抓在皇帝一人的手中,并且妄图以一人之力管理整个天下事务。在收集不到足够的信息和没有任何反馈的情况下,完全凭借直觉和经验评判大臣们的提议,的确非常辛苦。即使把自己摆在同样的位置,武安国也不认为能比老朱干得更好。按刘凌从宫中收集的小道消息来分析,老太师临终前的遗言给朱元璋冲击很大,他的确无法保证子孙后代能在治理国家上和他本人一样辛苦,但又不甘心亲手建立的大明帝国将来重蹈历朝历代走向灭亡的覆辙,因此,在不危及皇家安全的情况下,他也在努力的做各种尝试,寻找着各种出路。没有兵权的但看问题甚有远见的武安国再次受到重用显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放眼朝野,没有一人能如他一样,一策平辽,一策靖海,不事杀戮而摆平江南北平两大利益集团在北平的冲突,让他们能短时间和平共处。
“没有兵权,他也不必天天防着你,现在,燕王、太子、甚至常冒和蓝玉的声望都比你高,暂时咱们还能落个平安吧”。刘凌在茶余饭后帮丈夫分析着最近“得宠”的原因。夫妻两个在平时小心翼翼,努力实施着武安国的理想。大明朝的图书馆在人们眼皮底下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在郭璞的鼓励与下,一些大商号悄悄在新年计划中把触角伸向山东、河南及新安定的西北等地。据报纸新闻介绍,几个山西富商赚了大钱返乡,在故乡平遥筹备了一个类似北平书院的学校,没等开课,已经有不少赞助商踏破门坎。
表面平静的大明王朝就这样走过了洪武十五年。所有人都在探索,所有人都在尝试,所有人不知道路在哪里,有人在剧烈的社会底层结构变化中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武卿,今天庭议,御史弹劾户部和工部亏空国库,浪费民财之事,你看如何”?洪武十六年春天,正当朱元璋为科学院改良占城稻种成功的喜讯而宣布大赦天下时,御史章严的一道奏折震动朝野,奏折中力数户部几个官员私下购置豪宅良田,工部主持的兴建的几个桥梁花费费超过实际需要,完工日期一拖再拖之事,恳请朱元璋裁夺。户部和工部官员则大呼冤枉,指责御史章严目无尊长,为了个人立名诬告忠臣。这次大臣们难得没分成文武新旧各派,老成持重些的大多认为御史所奏存在凭空推测的成分,不足成为弹劾官员的凭据,但念在皇上要求广开言路的前提上,不予追究双方责任。年轻一些的官员,特别是一些新近科举出身的,则力挺御史章严,认为户部个别官员的确行为不检,生活奢侈,国库充盈情况下看不出这些举动的危害,但一旦形成习惯,恐怕上行下效,危害国家根基。朱元璋平素最恨官员贪污,李祺北巡时抓来的几个贪官都落到了剥皮实草的下场。但是,以洪武十三年处置胡维庸案形成的惯例,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朝廷轻易不杀死官员,为此大臣争论了半天也没争出结果。
在庭议时武安国没参与双方论战若有所思的样子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按李善长的临终前的建议,驸马武安国算是皇帝的自家人,并且为人正直,不爱钱财,体贴百姓,这种关于棘手的问题找他问问可能会有答案。所以退了朝,朱元璋直接把这个问题推给了他。
“臣,臣这一次还真不好说”。武安国也有些为难。“从今天庭议时户部官员列举的帐目上来看,应该没有任何纰漏。章御史弹劾的那几个人的确非常有钱,但如果他们的家人也从事北平辽东等地的新兴行业,短时间积累这么多财富不无可能”。若说这些官员不贪污,武安国打死都不信,在这片土地上与经商比较,做贪官是风险最小而收益最快的方式。自古以来黄河清易官清难,但是在没有一个好的制度前提下,清理一批官员不过是打扫了屋角的灰尘,用不了多长时间,那里肮脏依旧。
“是啊,朕亦派人查过户部的帐,钱多了,开销乱,难免有些出入,但损耗甚小。这两年银子越来越不值钱,工部开销大些未必是他们的责任,朕亦不愿意无端冤枉了他们,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朱元璋有些无奈,前些日子有言官建议他礼天下贤士,不可因小民之利而惩罚士子,因为天子治理天下凭借的是读书人而不是百姓,气得他当场发怒把这个言官给乱棍打了出去。但他内心也知道言官说得是事实,皇权虽高,政令的具体实施还得依*读书人和官员。现实中的种种制约有时让他这当皇帝的也感到力不从心。
“依臣之见,明日早朝陛下不妨褒奖章严直言敢谏,因为给监察百官是御史的责任,真的委屈了他,恐怕将来别的御史遇到类似事情不敢出来说话。户部和工部那边,也不能过分追究,把那几个过分奢侈的略做薄惩,罚些俸禄,让他们回家自省一段时间。章严所说之事的确有些捕风捉影,估计是读书人脑意气,陛下不和他们较真,让他们自己知道没趣就算了”。大学士费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吞吞吐吐地建议。户部是他的起家之地,户部真的出了事,他面上也不好看,弄不好牵连进去落个失察之罪,这辈子官运就到头了。
“武卿,你呢?你有什么良策,朕就不明白,北平那边商人雇的伙计,贪老板点钱没有掉脑袋的风险,却鲜闻哪个伙计手脚不干净。偌大个股市几年下来,千万两银子进出也有了,我也没见郭璞把哪个掌柜的抓进去。怎么到了朕这里,那么多剖皮实草的例子摆着,就有人前仆后继”!朱元璋不大听得进费震的“和稀泥”意见,这种处置方式等于没处置,过些日子肯定有人旧事重提,大家还得吵一整天。朝堂上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吵这些事,日本人议和;脱古思贴木尔再度上表称臣,请求双方罢兵;河东的帖木儿遣使感谢大明提供火炮支援,要求购买更多的火炮并请求大明对其进行册封的奏折还压在案头上,这里边随便哪一件事不比吵架玩重要?
见朱元璋想借鉴北平的经验,武安国想了想,低声启奏。“万岁,据臣所知,户部会计一直沿用始于宋朝的‘四柱’记法,分旧管或元管(酒徒注:上期结存),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或已支(本期支出),实在或见在(本期结存)四个部分,实难记亏营,适于官府而不适于民间商家。北平的商家都是自负盈亏的买卖,所以记帐办法也与官府不同,另外,账本的监察也不同于朝庭….”。做了几个月顾问,武安国说话大有长进,今天朝堂之上他就想提出采用新式记帐方法和财务监察制度,但那时候提出来,估计争端的双方肯定把矛头对准他,两边不讨好。到了御书房他的话题就一直向账本上引,现在朱元璋终于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心里高兴,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北平商家用的是四脚帐,不知是谁先倡导的,后来大家看着好用,就都跟着用了,忠烈侯李大人还专门写过一本关于记帐和查帐的书,叫‘四脚帐记法与第三人核查’,北平那里又叫天地合帐,臣记得其记帐规矩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此帐法凡收(来)方记录位于帐簿上半部分,被称为‘天’;而付(去)方内容则列于帐下半部分,被称为地。待结帐时,帐单上下两部分的总计数额应相等,即天与地相符,表明帐务处理正确;否则,说明帐务处理有误.该帐法关键在于天,地相合,故而北平那边的商人称该帐法为天地合帐。”提起李善平,武安国心里又有些黯然,李善平才华盖世,却没有留下半点儿可以传世的东西,只有那根节,被固定在北平书院图书馆玻璃柜内。如果能让他总结的四脚帐经朝廷认可刊刻天下,武安国也算为朋友尽了一点力(注1)。
“李卿家忠心耿耿,可惜了”!朱元璋见武安国脸色黯然,知道他又想起故友,在放下手中的奏折,惋惜地长叹一声。李善平在阵前舍身取义气,朱元璋闻之,曾亲赐其忠烈二字,有诗人把李善平在和林城头那一跃写成短剧在京城传唱,每奏此曲,歌者以铜鼓铁瑟相伴,座下无人不泪满春衫。“你叫科学院把李卿家的记帐法刊刻发行了吧,朕自内孥里给他拨银子,李卿家建议施行的,一定是好的,可惜朕没早日把他调到朝堂之上”。
早春的屋子里约略有些寒意,大学士费震微微缩了缩脖子,旋即把脊背挺得笔直,那出戏他也曾经看过,记得名字叫“孤城雪”。正在心中感慨间,听见武安国又建议道:“万岁,那本书的下部说的是查帐,北平军械制造分工精细,各作坊之间货物来往烦杂,忠烈侯怕出纰漏,专门设立了个核查科,和选购材料,出售成械的三科分立,互不统属。每过半年,单独核查帐务,查完后把结论直接向忠烈侯汇报。按北平规矩,凡手脚不干净的,将逐出工厂,各行各业永不录用。所以轻易没人敢干偷鸡摸狗之事,否则他一辈子不可能再找到饭碗…”
武安国慢慢地向朱元璋解释着李善平的发明,回到京城后,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这种悄无声息的渗透。在他的信念里,北平商人走多远,北平的新政就能走多远。北平的各种技术和规范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接受越多,越有更多的人理解北平,当这个社会的基层为变革做好准备,官僚机构也好,上层建筑也罢,早晚一天要审时度势跟着改变。自己和伙伴们曾经给这片土地撒下了种子,现在需要的就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它,看着它慢慢长大,慢慢地在中国这片的土地上蔓延,慢慢成荫。他看得到希望,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去灌溉,去守护,去等。
酒徒注:1、四脚记帐法,是出现在我国的一种复式记帐法,比西方复式记帐法略粗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