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捋清自己想法的根源,就见董母站在楼门口朝他招手,同时小声道:“锵锵,这边儿。”
董锵锵停止胡思乱想,迈步进了病房楼。
董父的病房在四层,电梯因为检修暂时不能使用,在门口登记后,董锵锵只能和董母一蹬蹬的爬楼梯。
楼梯间的窗户为了兼顾通风和保温,都是开一扇关一扇,尽管如此,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妈,爸知道我回来没生气吧?”董锵锵边避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其他人边抬头问董母。
董母表情凝重,不置可否地继续往上走,似乎没听见董锵锵的提问。
四层很快到了。
掀开楼梯间通往四层中厅的棉门帘子后,首先映入董锵锵眼帘的是中厅正中间的一张长条木桌和桌子后坐着的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她的左右手各有一道玻璃门,玻璃门后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病房。
看到桌上登记簿似的东西,董锵锵就知道,护士应该是负责登记访客、同时管着两道玻璃门的人。
了解了董母母子的需求后,护士告诉两人:每次最多只有一名家属能进病房看病人,病人每天被探视的总时间只有半小时。病人能离开自己的病房,但不能走出玻璃门。如果董母和董锵锵都想见到董父,可以让董母先进去把病人叫到玻璃门附近,这样董锵锵就可以在玻璃门这边看到董父,玻璃门旁有通话器,父子两人可以隔着门交流。
董锵锵没想到探视要求会这么严格,但院有院规,他只能遵守,退一步说,至少比某些完全不让探视的医院好的多,他本来还以为医院会因为父亲的病情而禁止探视。
董母紧了紧自己的口罩,让董锵锵在西边的玻璃门外等候,接着向护士出示了自己的访客证,然后通过玻璃门,向走廊尽头走去。
董锵锵拎着水果目送董母消失在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门口,等了几分钟也不见董父董母走出房间,他把视线挪到墙上的告示栏。
跟门诊大厅那儿差不多,告示栏里同样也贴满了不同颜色的通知,最上面一张是《四楼医护人员须知》,内容是:
“1.保重身体,注意休息,有不适随时汇报。
2.每天提供报纸5份。
3.每日中饭加一份水果,由食堂供应。
4.本层垃圾由护士长安排专人负责。
5.第二部淋浴装置已安装完毕,洗澡问题已解决,热水供应时间是……”
董锵锵还没读完,心里忽的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玻璃门后,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董母的搀扶下正朝自己缓步走来。
等董父右手撑在墙上,左手扶着董母,在玻璃门的另一边站定后面容严肃地瞅着董锵锵时,董锵锵骇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那个在法兰克福机场和他挥手道别的得意中年人相比,眼前的董父宛如换了个人。
那时的董父虽也有白发,但整体还是黑发更多,现在却是满头白发,脸色通红,但不用细看都能看出董父脸上明显的红斑和疹子似的过敏痕迹。尽管董母已经提醒过董锵锵董父用了激素类药物后脸有浮肿,但肿成这样是董锵锵完全没想到的,他忍不住一阵心疼。虽然病号服遮住了董父的身材,但董父卷起袖子后露出的纤细小臂瘦的让董锵锵不忍直视,裤腿也空荡荡的似飘非飘,一种消瘦感扑面而来,简直是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在董锵锵的印象里,董父一直是那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人,虽然现在余威还在,但明显整个人是强努着一口气站在董锵锵面前。如果不是熟识,根本想象不到董父之前的模样。
董锵锵瞬间鼻子一酸,强忍着难过对着通话器轻声道:“爸,我回来看您和妈了。”
董父像是在董锵锵的脸上寻求什么答案似的盯着他的脸半晌没说话。
董锵锵以为董父没听到自己说话,又大声说了一次,还把手中的水果高高举起:“爸,一会儿让妈把水果给您拿进去。”
见董父一脸官司,董母轻轻推了推董父的手臂:“孩子来看你了,说两句。”
董母说完又过了几秒,董父盯着董锵锵的眼睛,拉着脸,声音低沉:“你考完了?”
“嗯,这学期的都考完了。”董锵锵清楚父亲最担心自己学业,赶忙解释,“下学期开学是4月,所以我赶紧回来看看您跟妈,不会耽误学习。”
董父的脸色依然难看:“往返机票都买好了?”
“买好了。”董锵锵心想父亲果然还是担心自己回不去,“听妈说您的身体恢复的不错,我来看看……”
董父打断董锵锵继续往下说,语气严厉:“锵锵,我对你自作主张回来很生气,但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你已经看到了,我和你妈都很好。我们也看到你能照顾好自己,我们很欣慰,但现在形势不明朗,所以我跟你妈都希望你能马上回德国,不要儿女情长,因小失大。我就说这些,你赶快走吧。”
说完董父不耐烦地朝董锵锵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一个转身,也不管愣在原地的董母,一瘸一拐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不给董锵锵解释一句的机会,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董锵锵愕然地站在玻璃门外,他虽然想过父亲可能会发脾气,但以为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却不料是如此简单两句便匆匆结束。
虽然中厅和楼道之间有棉门帘子挡风,但他的四周不知何时刮起了凛冽的风。
他一早听了董母的建议,戴了帽子和口罩。站立时他还微微侧身,确保玻璃门内的董父的视线能被门框挡住一些,避免董父看到他的后脑勺,发现他留长发的事实,所以董父现在发脾气应该与他的长发无关。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董父对他擅自回国很不满。
“爸,我已经考完了,回去的机票也买好了,不会有任何问题……”董锵锵对着通话器再次提高自己的音量,希望自己的解释能打消父亲的顾虑。
“小声一些。”护士在他身后不满地提醒道,“其他人还在休息。”
董锵锵忙不迭地向护士道歉,等再回头,看到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董母紧走几步追上摇摇晃晃的董父,一边去扶他胳膊一边埋怨:“不是说好好说么?怎么还是发脾气?孩子大老远回来看你,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也就算了,还让儿子马上回去。有话好好说不行么?需要这么严厉么?”
“我看见这小子就来气,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这么任性不懂事。而且他糊涂你也糊涂,这时候你还敢让他来医院?万一他被传染了,谁照顾他?你还是我?”董父边慢吞吞地前移边厉声质问。
“我看糊涂的那个人是你。你只看见他不听你话,却看不见他对你的关心。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你觉得他一个人在外面能安心学习么?再说我让他来医院也是医生允许的,你现在也不是传染病人了。退一步说,如果他真被传染,也是我的儿子我来照顾,用不着你。”董母骄傲地回绝道。
董父想反驳董母,但一时又找不到她逻辑上的错误,便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在表达不屑和不满,但过了几秒又想到了什么,马上换了副口气,语重心长道:“现在情况这么乱,万一走不了怎么办?那不是耽误孩子么?”
“就算真走不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儿子已经是大人了,你要尊重他的决定。而且换个角度看,太听话的孩子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不听话的就算失败,也算没白活。”
董父听完半天没吱声,似乎在琢磨董母的话,等走进病房后才长叹一声:“孩子是大了,但我也必须做好我该做的,我不能拖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