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杂事 256

19岁的冷峰是最后一批劳模。他来自幕阜镇，是屠夫冷星河的小儿子，也是冷溪的堂哥。他本来应该是继承冷星河杀猪这项事业衣钵的，但进入集体生产时代，杀猪这种高贵的职业，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跳舞屠夫冷槐的儿子——冷星河都无法染指。所以冷峰在饥饿中长大成人，吃着米糠皮拌着草根野菜，可命运是奇妙的，每当一家人都饿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总会有一只快要绝迹的幕阜山野猪或者麂子撞在冷槐的陷阱里，让一家十几口人的肠胃又被滋润一下。到冷峰成年的时候，他依然长的身强力壮。可恰恰是因为他的身强力壮，让他和认真读书的机会擦肩而过。他先是一味地忙活着唱歌跳舞这种狂热的歌颂活动，后来又因为能比人家多挣两个公分而彻底离开学校。反倒“指望不了”的冷溪念了些书，考上了隘城高中。

冷峰还有一个让他万分闪耀的荣誉。他曾被选作代表，去了趟BJ。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穿新鞋，吃学校食堂……人生太多的第一次。

而在75年，冷峰终于又爬上了人生的另一个高峰，第十届劳模大赛，他因为劳动能力突出，劳动态度卓越，劳动成果显著，被选作特级劳模。他身披红花，坐在东方红拖拉机上，游遍了城北三镇。他也许是幕阜镇最穷的家族里，最受欢迎幕阜镇欢迎的人物。

他也是在那时，被一个叫刘蜀的中年人给留意上的。这个刘蜀，在75年底，突然出现在幕阜镇。即使没有他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的俊俏女儿刘新华，人们也一样会对他充满好奇。此人面目丑陋，但不是说他生来面目丑陋，而是有半边脸都被火伤得糊到一块儿去了，另外半边脸却长得周正。他带了一副宽边的眼镜，留着长长的头发，而上好的头发不去遮掩那半边毁坏的脸，反而将那好看的半边脸给遮了去。他来到幕阜镇，据说是修水库的。可他一个“残疾”人，也没安排什么活给他，只是让他帮忙看仓库，负责管理炸药。当时不少人都极力反对把炸药交给一个外来的异乡人管理，但负责后勤的陈觉却十分放心地坚持交给他。但他的女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毕竟她十七八的年龄，正好是成年劳力。她直接被分配到最前线的队伍里，和一帮青年男女一起拿起锄头，簸箕，在工地上浑汗如雨。

自从她来了之后，人们发现冷峰更加卖力了，而且他的工位一直在变化。明眼人都不点破，反而故意假装视而不见暗暗配合他。他正以一个月一个工位的缓慢速度渐渐靠近刘新华，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几个男青年借故靠近刘新华。但她的性格孤僻古怪，沉默寡言，并且有些泼辣。那些连普通话也说不好的三言两语不对付，她就不理人家了。倒是有些外地的男知青关心起她来，每当开始和人家说得有说有笑，就有人去翘冷峰了。

“你这两月只往东挪了一个工位，照这个速度，她孩子都生了，你还在着磨蹭。”董二蛋歪着嘴笑着说。

“叔你说什么呢？”

“你屁股举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从洪国庆那挪到大狗那，又拱到雷三，然后蹭到我这边来。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冷峰的脸一下就红了，”二蛋叔，你可别给别人说。“

”你这怕什么呢？你成分好，人也精神，我看这没人比你合适。但那些城里知青脑袋瓜灵光的很，你要不快点，人家拐去豫章了你还在这单相思呢。“

“那，那，我——”

“我让猫头挪个位，你跳过去，挨着她，照应着点。招子放亮点啊。”

猫头不情愿地换了个位置，被董二蛋一巴掌盖在后脑勺，“你吃了骚药了？不怕霞子拿火钳抽你？”从此冷峰就跟个被烧红镰刀烫化的胶皮一样粘在她旁边。冷峰读过几年书，去过BJ，普通话说的也像那么回事，在工地上很吃得开，包括那些知青的头头也是他的好朋友。一看他往好白菜边上拱，都识相地让位了。

但刘新华却有些讨厌冷峰。

“你怎么天天跟着我啊？”刘新华抬头不耐烦地骂冷峰。

冷峰被她这么直接地盘问，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我，我，那个，那个……“

”你想干嘛呢？”

“我，我，那……”

“明天别来啊！”冷新华竖起眉眼的样子很凶。

但冷峰第二天还来，这是董二蛋给他出的主意。二蛋认为，女人总是心口不一的，他媳妇姜河就是这样。”你越缠着她，她越记得你。那要缩了，再出头就没机会了。“

冷峰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拱在刘新华旁边，把刘新华气得眼圈都红了，去找她管炸药的父亲刘蜀。

但后来冷峰没有等来刘蜀的责难，刘新华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此不再驱赶他。冷峰断然不知道，原来老一辈人之间早有了某种默契。

“你干嘛哭了？”冷峰看见刘新华眼睛红红的，有些心疼地问她。

刘新华很久没说话，一锄头一锄头地掘着泥土。

”你爸骂你了？“冷峰哈着腰看着她。

刘新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转过身去偷偷用四川话补了一句：“猪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