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杂事 257

冷星河总共生了6个孩子。他当然不是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四岁的时候，过水痘死了，第二个一岁不到得了场大病，治了半年，瘦的皮包骨之后终于油尽灯枯，第三个正碰上饥荒，饿疯了吃坏了东西，一连拉了几天得稀，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正当所有人以为这个也保不住了，居然挺了过来。他就是冷峰。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又得了水痘，一个跌在门口白杨树包围着的那个池塘里，过了两天飘了起来才被发现。最后还生了一个小儿子，叫冷岭。可冷岭和冷峰相差了十岁朝上。冷星河年纪大了没想再生，也生不出了，因为他妻子踩在冷槐做的土炸弹上炸穿了楼板，也毁了一条腿。生出来，也可能养不活了，那些没猪可杀的年头，日子变得很不好过。看着一波一波因为超生而养不活的叫花子带着孩子出门要饭，冷星河就断了念头。

这个幕阜镇最沉默寡言的祖传杀猪匠，讨厌大集体的那一套，也讨厌幕阜镇上不姓冷的人。他只是盼着早点给冷峰娶老婆，有个孙子。这事从刘蜀来了后，就有了着落。刘蜀的样子太难看了，但他的闺女漂亮。

他来到幕阜镇的时候他多看了几眼。原来这世界上，不姓冷但不讨人厌的，其实还有一个。他看着刘蜀那半边脸，觉得他十分像一个故人。已故的人。只是他用四川方言说自己叫刘蜀，从没来过江西，眼神也那么陌生，曾一度让自己有些不确定。但他在刘家村烧垮的宅子周围转悠的时候，他硬觉得是。他没找冷槐，也没找冷樟和冷桐，只是自己在忙碌的农活之余竖起耳朵听别人提起他。

冷樟有一次说：”峰该找媳妇了。“

”嗯。“

”我看有个姑娘不错。“

”嗯？“

”我们家穷成什么样了。“妻子说。

”穷也得有媳妇。“冷槐噗——的一声从烟筒里吹飞了烟屎，曾经冷峰最喜欢光着脚板踩在一明一暗的烟屎上，然后发出啊——的一声，冷槐就会发出久违了的欢笑。他又将烟斗在门槛上敲了敲，凑到眯起的眼睛跟前用力吹了吹，再从烟袋里扯出些金黄的干烟丝，这可是冷星雨让人从采桑捎来的高档烟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冷槐在人世间里最奢侈的享受。他将烟丝轻轻地在食指，中指和拇指间来回捻搓，直到形成一个滚圆的金黄色小球，才慢慢地压到烟窝里。他并不着急点着，而是带着几分期盼地拖延这个过程。他不断地用拇指将烟丝踩实，另一个手只是拿着煤油打火机磨砂着。

”你们都不用着急。“冷星河说。

”我看我回山上去看看。“瘸腿的妻子说。

”你那山上能又好媳妇？“冷星河蹲在地上，一只手攥着跟竹篾，来回拨弄着地上一只蚂蚁。

”你就那么看不来山上人？“妻子像是旧气上来了，眼圈红着把嗓门抬高了几度。

”不，不，不是，就是山里不方便。“

妻子白了他一眼，”你就是瞧不上山里人不识字。现在识字又有什么用？你看那徐家的孩子，整天跟在冷峰屁股后面那个，听说高中都念两年了，豫章来的，不也一样修水库，种地？“

”你就是老鼠眼神！人家识字就是识字，你一辈子种地，我一辈子种地，出不去，人家识字就是识字，想出去就能出去。“

”识字有个屁用，咱们村识字的有几个？谁过的好？“

“这不是过的好不好的事。”

“都死了！”妻子吼了一声，“刘员外，气死了，他识字，读的书多。他儿子刘梦龙，在朝鲜死的，也读书的。洪家的二少爷，我们隔壁村的，被斗死了。这年头读书不如种田，不然不会读了书还送来种田。“

冷星河把竹篾往地上一甩，“不行就是不行，不识字就不行。峰识字，那就找个也识字的，他不识字，我也不勉强要他找识字的。”

“就不该让他去上那几年学！”

冷槐仍然笑着，嚓嚓地点燃了烟斗，嘴里冒出一缕浓得像绸带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