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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妇 中卷

作者:贾平凹 分类:现代都市 更新时间:2022-09-26 01:49:55 来源:笔趣阁

商州初录()

这女人口齿流利,句句说得有板有眼,我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的责任,便站了起来,给复退军人鼓劲,说这里家族势力还这么厉害,就要当个生活的强者。如果一个强了,两个都强,一个强不起来,两个人也就全毁了。

复退军人瓷在了那里。

“你说话呀,说话呀!”那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呜呜又哭了。“你老是这样,你只有自己糟蹋自己!我以前不是这样吗?我吃尽了性软的亏,今日在这同志面前,你把话说清:你要活得像个人,你明日就当众人面公开,咱有的是力气,人也不比谁笨,日子会过得红火。你要还是这样下去,咱就一刀两断!我就是当一辈子寡妇,我也不会走,我也不去寻短见!”

复退军人猛地过去抱了酒碗喝了一气,一边抹嘴,一边说:“依你的办,我也是窝囊够了!”

第二天早上,因为我急着要赶到北边留仙坪去,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临走时,复退军人和那女人双双送我上了沟那边的便道上,我祝福他们成功,那女人“格”地笑出了声。

三个月后,我回到了这个县上,县城里正流传着一件新闻:石头沟一个寡妇和一个复退军人为了结婚,在公社领不出结婚证,又上告到县上,指控石头沟孙家和田家暗中给公社文书使了黑钱。结果,县委追究,官司打了一月,孙家的那个大队领导终于撤了职,寡妇和复退军人结了婚。两人卖了寡妇的房子,积了本钱承包了一孔木炭窑,收入很大。有人便给我说:早上还见他们担了炭在县城南市上出售,炭是好炭,一律栲木料,易燃,耐烧,散热性强,只是燃起来爱爆火星儿。

龙驹寨

龙驹寨就是丹凤县城。整个商州在外面世界,知道的人是不多的,但能知道商州的,也便就知道龙驹寨了。丹江从秦岭东坡发源,冒出时是在一丛毛柳树下滴着点儿,流过商县三百里路,也不见成什么气候,只是到了龙驹寨,北边接纳了留仙坪过来的老君河,南边接纳了寺坪过来的大峪河,三水相汇,河面冲开,南山到北山距离七里八里,甚至十里,丹江便有了吼声。经过四方岭,南北二山又相对一收,水位骤然升高,形成有名的阳谷峡,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冲起千堆雪,其风急水吼,使两边石壁四季不生草木。刚一转弯,陡然一个葫芦形的大坝子,东西二十三里之遥,南北十五里长短,龙驹寨就坐落在河的北岸,地势从低向高,缓缓上进,一直到了北边的凤冠山上。凤冠山更是奇特,没脉势蔓延,无山基相续,平坦地崛而矗起,长十里,宽半里,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锯齿般地裂开,远远望之宛若凤冠。山的东侧,便流出一水,从几十丈高的黑石崖上跌下,形成一道瀑布,潭深不可测,瀑布注下,作嘭嘭巨响,如鸣大鼓,这便是产乌骓马的地方。龙驹寨背靠奇山,足蹬异水,历代被称为宝地。据说早年一州官到了此地,惊呼长叹:此帝王风水也!但是,从远古到如今,这里却没有产生过帝王国君,也没有帝王国君在这里留下什么足迹。一帮阴阳师解释说:千年精光,万年神气,本是应出天之骄子,只是当项羽得了龙潭黑龙,化作乌骓马后,这凤冠山的赤凤刚刚冒出雄冠,便再没有出来,龙飞凤舞的年代从此也就消失了。

正如破落的家族再贫再穷但家风未倒一样,龙驹寨终未发迹,但毕竟仙气奇气犹在。清末以前的几千年里,这里的大码头威名于世。全商州的人大都是旱鸭子,在山上可以飞走如兽,但在水里,犹如一块石头,立即沉底。只有龙驹寨人,上山可以打猎,下河可以捕鱼。遗憾的是现在,山川活动,日走星移,春夏秋冬,寒暑交替,丹江水渐渐小起来,又加上商县沿河两岸,大沟小溪,修筑电站,水库,河水只有了往昔的三分之一,两岸人口增多,向河滩要田,河面也愈来愈窄,从此,龙驹寨再没有往来大船,只是南北岸头拴拉一道铁索,一只渡舟,一个船公,攀扯铁索,舟便直线而去,直线而归,载两岸人走动,但是,龙驹寨人的口气从未减弱,凡是外地来客,第一是要介绍那南城边的平浪宫的。这宫是当年码头水工所建筑,高十五丈,木石结构,雕梁画栋,这是光荣历史的记载和见证,若是客人讥笑“过去的都过去了!”龙驹寨人就丢剥上衣,用指甲在胳膊上,胸膛上抓出几道印来,不是暗红,却显白色,以此显示是在水里泡成的水色,说:有种的,下河去交手?!外地客就畏而却步,拱手求饶了。

正是这块地方,是方圆几百里地政治、经济、文化、交通、贸易的中心点。龙驹寨人的山性、水性比别的地方高强。解放前的战争年代,这里成了红、白拉锯区。游击队司令巩德芳就是龙驹寨西二十里路的巩家湾人,巩司令的得力干将,游击队团长蔡兴运就是龙驹寨西十三里路的磨丈沟人。那时节,龙驹寨里没有安生日月,常常夜半三更,枪声就响,全城人胆大的蹲在屋顶看热闹,下边的人问:“哪儿出事了?”上边的人说:“北山的。”北山的,就是指巩蔡的人马,因为他们的根据地就是北五六十里外的留仙坪。“打得凶吗?”“保安部房着了!”话语未落,“嘎咕儿”一声,一颗流弹飞来,将房上脊兽打得粉碎,看热闹的就从屋檐掉下,再也不敢出门。也常常在第二天,那平浪宫大门上要么悬挂保安队什么长的头颅,要么是保安队捉缉巩蔡的布告,也常常从商县方向下来大批部队,围住全城,搜查“共匪”,鸡飞而狗咬。

商州初录(17)

这些“北山的”,几年里攻进龙驹寨好多次,但不久就又退出,直到一九四九年,一举拿下,全歼了保安队,龙驹寨彻底解放。接着行政区域化寨为县,也就从那时起,龙驹寨便开始慢慢被外界遗忘,只知道丹凤县城了。

在差不多三十年里,龙驹寨基本上没有变样。从丹江一上岸,便是县城;说是县城,其实一条街道而已。凤冠山东西两侧分别流下两条小河,东是东河,西是西河,县城的东关就是以东河为界,一座石拱桥,桥头一家酒店,进了酒店便算入了东关。西关也是以西河为界,一座石拱桥,桥后一座老爷庙,庙台下也便是西关口。整个街道,南北两排平房,相对平行,蔓延而去,北边的门对着南边的窗,南边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射进北边屋的中堂。街道并不端,呈出波浪形,从正空下看,两边高,接着低,中间却高,如平浮着一只舒展翅膀的飞鸟。若站在南山岭上,或是站在东四方岭上,街道的弯曲度一律由南趋向北,又像一只舒翅而北的飞鸟。街面没有铺一块砖,尽是斗大的、磨盘大的平面石头,有青碧色的,黄橙色的,瓦蓝色的,豆沙色的,白玉色的,长年月久,石板被脚踩出两边高中间低的洼势。每天早晨,人们去井台挑水,井台全在街南坡根下,不用辘轳,不用吊杆,水在凿出的一眼石窟里,用瓢舀着就是了。挑了水,颤颤悠悠从那一个一个小巷道上来,井水便星星点点洒在石板上,终日不干。到了街的中间,也就是平浪宫后门那里,丹江渡口北上的路,凤冠山南下的路,在这里十字相交,便是整个县城最繁华的地面。从早到晚,小商小贩的货摊不撤,各家各户的酒家,烟铺,面馆,旅社,商店门面不关。房屋在这里也最挤,一间房在此可卖七百元,东西两头的只能售四百,所以,这里窗多,门多,每一处墙头也没了空隙,全被挂满广告招牌:“王记麻花”,“特效老鼠药”,“麻家竹器”,“五味烧鸡”。以至有一年地震,一家房子向东倾斜,不久,一溜北排四十五家房子全然东斜,但十多年不曾倒下。

县城各地,都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日逢集,龙驹寨不分日月,不论早晚,总是人多。在这几百里方圆,这里就是北京城,就是大上海,山民们以进城为终生荣耀。每到城里来,这十字交叉口,就又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虽然不为买卖,只图开眼,在那里挤得一身臭汗,或者踏丢了鞋,或者被小偷摸了钱包,也是心情痛快。最是那些深山人,尤其喜欢进城,鸡叫头遍就起身,穿得新新的,背着木材、土豆、柿饼、木耳、核桃、药草、兽皮,在县城专门市场出售了,或者背着背笼,或者挎着空篮,或者把皮绳缠在腰里,扁担掮在肩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进进出出,百货看过。“喂,喂,”叫着售货员;售货员说:“你在叫狗吗?”他们方学着城里人说句“同志!”却觉得拗口。再要“洋碱”、“洋盆”、“洋伞”。售货员再训:“这儿没有外国货。”他们就脸红红的,出门却觉得高兴。然后沿街任步而走,玩猴的也看,吹糖人的也看,书店里也去,画店里也去,电影院前也看广告,法院门口也看布告,虽只字不识,但耳朵极灵,什么新闻都记在心里。然后就去那私人理发店里理个分头,油抹得重重的,粘成一片,左右分开。他们得意洋洋地下饭馆了,要一个沙锅豆腐,切一盘猪耳朵酱肉,三个蒸馍,一碗蛋汤,吃得满口流油,满头生汗,城里小生意人最欢迎这些顾客,一是可以赚得他们的,二是可以逗逗他们的痴憨;山里人满足了,城里人也满足了。

也是奇怪的事情,全商州最能跟上时代的,不是离西安省城最近的商县、洛南,往往却是龙驹寨。西安街头出现什么风气,龙驹寨很快也就出现什么风气;这就苦坏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县城人穿起皮鞋,他们也要穿穿皮质的,便买了胶鞋,雨天穿,旱天也穿,常是里边出了汗泥,也不肯脱去,以致灌进冷水,抬脚动步,咕咕价响。后来,县城人又穿起空前绝后的凉鞋,他们就以布条仿制而成,常在山路上半天就穿烂了。他们慢慢恨起县城人变化无常,那卖山货的钱不能使他们跟上时代。但是,他们不知道龙驹寨人也有他们的苦恼:他们也在恨西安人一时一个样!比如才兴起窄裤管,一条裤子还未穿烂,又兴起宽裤管,像个布袋;才兴起波浪式的烫发,他们烫得满头卷毛,又买了电梳子,西安人却又热起日本型的了。

衣着时髦,热衷的当然是年轻人了。但是,最令全体龙驹寨人一天一天不满的是县城的城市建设。因为龙驹寨还没有一座二层楼,街道也没有用水泥铺,剧院没有,总租借丹凤中学礼堂公演。就是看电影,也是露天场地,一到阴雨天气,夜夜就简直无法活了。他们联合向上请求,县委、县政府也重视起来,先是水泥铺街面,栽路灯,再是沿凤冠山下的公路两边建新街,盖饭店大楼。龙驹寨街道的人总谋算有一天将他们的平房全部搬倒,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样住三间一套的单元房,吃水有龙头,养花有凉台。但这一要求终未实现,他们归结于县上主事人不是龙驹寨人。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大凡解放以来,在这县城为领导的都是龙驹寨四周乡下人。于是,他们又得以结论:乡下人领导城里人;一旦做了领导的人,却后代皆不强不壮,不聪不明。比如,这个书记,那个县长,主任,局长,不是有傻儿痴女,便是吃喝玩乐,浪荡无赖而不成正果。龙驹寨人便都去谋官,谋不上了,就达观而乐:“一人当官,三代风水尽矣!”

商州初录(18)

如今县城扩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时髦了,但也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开支吃不消:往日一个鸡蛋五分钱,如今一角一只;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还是青?木烧的。再是,菜贵、油贵、肉贵,除了存自行车一直是二分钱外,钱几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来,山货漫天要价,账算得极精。四舍五入,入的多,舍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桥,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关口、渡口、气死霸王”的时期过去了;要是往日夏秋发水,龙驹寨人赤条条背人过河,老太太有之,壮年婆娘有之,黄花少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么话也可说,什么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钱,就能得到多少钱,如今闲在家里了。而且街道加宽,车辆增多,每天无数的手扶拖拉机涌来,噪音烦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家市民,每天家家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还有拐弯抹角的外甥,老表,旧亲老故,凡是进城,就来家用饭,饭还管得了,烟酒茶糖一月一堆开支。先还大礼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后来,就只有一张热情的嘴和一条冰冷的板凳了。城乡人便从此而生分了。毕竟乡下人报复城里人容易,若要挑着山货过亲戚门,草帽一按,匆匆便过,又故意抬价,要动起手脚,又三五结伙。原先是城里人算计赚乡下人钱,现在是乡下人谋划赚城里人钱;辣面里掺谷皮,豆腐里搅包谷面,萝卜不洗,白菜里冻冰……风气不好起来,先都自鸣得意,后来发觉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诚实的,就是县城人,乡下人抓住也打也骂,县城人抓住乡下人自然也打也骂,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动当起义务宣传员,白日在市场纠察,夜里在四邻走访,一时这些老年人大受社会欢迎。老年人也乐得负责,只是都喜欢贪杯,常是一早一晚,几个人一起到酒馆去,站在柜台外,买得一两烧酒,一口倒在嘴里,顺门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觉得少了,不行,觉得多了,滴点不沾。而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办事最认真的,口酒最标准的,是平浪宫后的刘来魁老汉。老汉是早年河上艄公,高个头、白胡子,八十三岁那年,全县城为他修了一匾,县长亲自送到家里,至今高悬中堂之上。

摸鱼捉鳖的人

在冯家湾已经呆了五天。因为上游的土门公路出现塌方,班车一直没有下来,我不能到竹林关去,就天天抱着一本书到湾前河堤的树荫下去消磨时间。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老是遇着一个人在河滩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远处的一座大石崖底下,然后又折过头慢慢地走下来,一双赤脚在泥沙里跳跳地踩,手里拿着一柄类似双股叉的东西在身子的前后左右乱扎。他从来不说话,也不见笑,那么走了两三遭后,就坐在河边那边碾盘大小的花岗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来,摸摸看看,就丢在水里。那酒瓶并不沉底,一上一下顺波逐流,渐渐就看不见了。

这条河是丹凤县和山阳县交界线。河的上游有一个小小的镇子,叫做土门,河的下游便是有名的风景区竹林关。关在陕西,关东是河南,关南是湖北,这便有了鸡鸣听三省之说。这个时候,虽然是夏季,但河水异常清澄,远处的那座大石崖遮住了太阳,将河面铺荫了半边,水在那崖下打着涡儿,显得平静,缓慢,呈墨绿色,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边是最高的河床,因为两边山崖在河底连接,旱天少水的时候,那黑黑的石床就裸露出来,地层是经过地质变化的。一层一层石板立栽着,像是电焊过的鱼脊。现在那石层看不到了,水在上边泛着雪浪花。河水的哗哗声,也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再往上,河面就特别地宽,水是浅了些,也平得均匀,颜色绿得新鲜。两边山根下的水雾就升起来了,却是谁也无法解释的淡蓝色,袅袅腾起,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着那迷迷离离的山水,似乎已经是在瞌睡了。

“喂——!”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这是一张很不中看的脸,前额很窄,发际和眉毛几乎连起来,眼睛小小的,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后他的父母用指甲抠成的,或是绣花针挑成的。鼻根低洼下去,鼻头却是绝对的蒜头样。嘴唇上留着胡须,本来是嘴两边的酒窝,他却长在一对小眼睛下,看我的时候,就深深地显出来。在商州,我还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这也算是人吗?”我想。

“要过河吗?”他站起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想不到他会这样猜测我。

“不要钱的,一分钱也不要。”

“谢谢你。”我觉得这人心地倒是好的,但一看见他那张可笑而又可恶的脸,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不愉快。“我不是过河的。”

他重新又坐了下来,盯着河面。因为太晒了吧,他从石头旁一棵弯腰的老柳树上折下一把细枝来,编成了一个柳叶帽匝在头上,但总不肯离开那块石头。太阳把他那发黑的肩膀晒出了油汗,亮亮的,显得身上那件背心越发白了。但是,后来他在背心上抓起来,发出嚓嚓的抓挠声,背心却动也不动,我才发现那不是背心,他压根儿就没有穿什么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样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现在脱了,露出的背心形状的肉白。我觉得有意思极了,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却“噢”地叫了一声,从石头上跳下去,简直可以说是滚了下去,没命似的跑到河边,又蹑手蹑脚地挪步,猛地一扑,一扬,一件黑黑的东西“日——儿!”掠过头顶,“叭!”地落在沙滩上,是一只老大的河鳖。他抓起来,嘿嘿嘿地向我跑来了。

商州初录(19)

“你买吗?”他说。“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说不定有三斤三两;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职业了。在商州的每一条河岸上,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从河里抓鱼捉鳖,然后出售给穿四个兜的干部,或者守在公路边,等着从县上,地区,省城过往的司机、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干部模样的人了。

“一元,买了吧?”他又在说。

我说我不买。却问他家住在哪里,今年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一天能捉到多少鳖。他张着嘴看着我,一时怕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丑陋,什么也没有说,将鳖放在脚下踏着,用双股叉尖在鳖后盖软骨处扎一个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杆上转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边看见这个丑陋的人了,他还站在那块石头上,又将一个酒瓶丢进河水中,然后就去扎鳖,他的运气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只鳖,还有一只拳头般大的,已经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随手却向河里掷去。他好大的力气,那小鳖竟一下子掷过河面,在那边的浅水里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样又在那里捉鳖,后来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鱼,一连收获了五条鲇鱼,甩在岸上。再摸时,竟抓住一条菜花小蛇,吓得大呼小叫,已经爬到河岸上了还哇哇不停。

“好危险啊!”我跑过去,浑身也吓得直哆嗦。

“这水里怎么会有蛇呢?以前全没有这种事!它会咬死人哩!”

“这行当真不好受。”

“那么,”他就又张着口望着我,“你要这鱼吗?你不要鳖,这鱼好吃哩,五条,一元钱,行吗?”

不知怎么,我竟把这鱼买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鱼我是不会吃的,因为我的房东对我说过他们最闻不惯那鱼腥味儿,他们的锅会让我煎鱼吗?何况我又不会做。但我却掏出一元钱把这鱼买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这一元钱不是他以鱼卖得的价钱,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话多起来,说这河里鱼鳖很多,他们以前全是捉鱼鳖去玩,那鲇鱼最难捉,必须用中指去夹,要不就一下子溜脱,别小看那一斤重的鱼,在水里的力气不比一个小狗好对付。又说鳖是有窝的,发现窝了,一叉下去,就能扎住。中午太阳好的时候,鳖就爬出河来晒盖,要打翻它,要不那**出来,会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松口,必须等到天上打响雷,或者用刀剁下那头来。他又说,后来城里的人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东西,他们就有了挣钱的门路。

“我们忘不了城里人的好处!是他们舍得钱,才使我们能有零花钱了。”

我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应该是你们养活了城里人。不是你们这么下苦,城里人哪儿能吃到这些鲜物儿?他不同意我的观点,和我争辩起来,末了就笑了:“城里人什么都吃!是不是死猫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着老吧,其实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过生日。”

“孩子几岁了?”

“我还没结婚呢。”

没结婚?我不敢再问了。因为在山地,三十多岁的人没有结婚,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处,一般忌讳让人提起的。

“其实,媳妇是在丈人家长着呢。你说怪不,我们村的媳妇,有的在一条巷子里,有的在几百里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对象住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给我来信了。”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再问时,他掉头走了。走到那个石头上,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看了看,轻轻丢进河水中去了。

“你怎么把酒瓶丢在河里?”我大声问道。

“它不会摔破的。”

“里边有酒吗?”

“没有。”

“你丢那干啥?”

“给媳妇的……”

“给媳妇?”我嘎地笑了,“给王八媳妇?”

他突然面对着我,怒目而视,那一张丑陋的脸异常凶恶。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伤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妇!我那媳妇说不定还是城里人哩!”

他恨恨地说着,转身回去了。

我终于明白到这是怎么一类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妇是艰难的,因为彩礼重,一般人往往省吃俭用上十年来积攒钱的,而这个捉鳖者,靠这种手艺能赚得几个钱呢?又长得那么难看,三十三岁自然是娶不上媳妇了。但他毕竟是人,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的求而不得将他变得越发丑陋,性格越发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见了我,还是笑着打招呼,还让同他一块来的三个孩子向我问好。

“你到上边那大石崖下去过吗?”他说。

“没有。”

“那里水好深,鱼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几条鱼。”

我随他往上走。河滩上,走一段,一个大水池,水是从河底和北边山底浸流汇集的,水很深,下面是绿藻,使整个池子如硫化铜一样。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见底,人一走近却便倒出影来。他让我和三个孩子从下边不停地往河里丢石头,一边丢,一边往上走,说是这样就把游鱼赶到那深潭去。三个孩子丢了一阵,便乱丢起来,他大声骂娘,再就揪住一个,摔在沙滩上,喝令他滚远!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语,却不走。于是,他吼道:“还乱投不?”

商州初录(20)

“不啦!”那小孩说,“我嫌从下边投累……”

“嫌累的滚蛋!”

那两个孩子就讨好了:“我不累!我不累!”

等石头丢到潭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在里边装上黄色炸药,把雷管、导火索装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后点着丢进潭中。孩子们哗地向后跑,站在远远的地方,趴在沙石上,胆大的,又探头探脑朝河边走……

“咚!”惊天动地一声响,几十丈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恰好一阵风过,细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来,淋得我们浑身都湿了。大家叫着,笑着,涌到河边,河里泛着浊浪,泡沫,却并未见鱼肚子朝上漂起来。我失望地说:“没有,咳,连一个小鱼儿也没有。”他说:“甭急!漂上来都是小鱼,大鱼才从水底走哩!”于是我们又跑到下游去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很悲观,孩子们却一样高兴,大声喊:“没有哟,一个也没有哟!”

“这是怎么回事?这潭里这么干净?一斤炸药就这样听了个响声?”丑陋者说着,脸更难看了。后来,就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丢进河里去了。

“还要炸吗?”

“那不是炸药。”

“给媳妇……”我话一出口,不敢说了。

他却给我笑笑,和三个孩子跑走了。

我终不明白,他为什么每一次到河边,都要丢一个空酒瓶呢?那酒瓶每一次丢下,并不下沉,可见口子是封得严严的,那里边装着什么吗?

以后又是两天,他依然在丢。我决定要看看这个秘密了。就在我要走的那天中午,我瞧见他又往河里去了,就到了下游的堤上看看。他果然又丢下一个瓶子,我忙跑到河水中将冲下的酒瓶捞起。这是一只口封得特别严的酒瓶,里边有一张纸条,打开了,原来是一封信:

“我叫任一民,家住丹凤县土门公社冯家湾,现在三十三岁(实足年龄),上无父母,下无兄妹,房子三间,厦屋间半,粮食装了两个八斗瓮,还有一窖芋头,钱也积存了许多,我还有手艺,会摸鱼捉鳖,只是没有成家。这瓶子如果是一个男人拾到,请封好瓶口还放在河里,若是一个女的拾了,是成过家的,也请封好放在河里,是没成家的姑娘得了,这就是咱们有姻缘,盼能来信。以后的日子,我能养活你的,我不会打你,你来我们村落户也成,我也可以招过门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着你的信。”

我看着这封真诚而有趣的求爱信,竟再没有嘲笑和厌恶起这位丑陋的摸鱼捉鳖人了。但我是个男人,又是个异地的游客,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将信装进酒瓶,盖上油纸包着的木塞,按好铁盖,轻轻放进河里去了。

我站起来,远远看见就在河的上游,那个求爱者正在河滩跑着,是不是又捉住了一只鳖或者一串鱼呢?

刘家兄弟

商州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在贾家沟。贾家沟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加力老汉。老汉如战国时孔子一样,徒子七十二,徒孙三千,遍布商州七个县。每年三月初三,是老汉的生日,徒子徒孙都要赶来,老汉设了酒席,然后各方徒子徒孙在门前场地里表演,单砖砌墙,无依无靠,看谁砌得高,而以木桩击之不倒?再以不规不则之乱石拱起墓顶,将碌碡推上去碾,看谁拱得不坍不垮?后以一把八磅大锤,要一锤下去,看谁将一块大石打出齐楞见线,如刀裁一般?如此表演,连续几天几夜,看热闹的围着像观戏一样,精彩的,一哇声叫好,拙笨的,一古脑叫嘘。于是,合格者,师傅牵手入席,淘汰者,哪儿来的哪儿回去,所带寿礼分文不收,所设酒席,滴水不予。

加力老汉,并不姓贾,也不是贾家沟的原籍。他一辈子从未向人透露过自己的籍贯。贾家沟的人记得,在跑广东长毛贼那时节,有一天村里来了母子三人,那妇人粗手大脚,面黑如漆,两个儿子都是一米七八个头,一身力气,这老大便是刘加力,老二叫刘加列。母子三人住在老爷庙时,给人打短工为生。因为都没有手艺,就只好打土坯,见天可打出一垒土坯,或是给人家扯大锯,两人粗的原木,一天解开六页木板。过了三年,刘加列吃不下苦,在四乡游手好闲起来,又染上赌博,但手气不好,输掉了家里的积存,寒冬腊月,一顶帽子都戴不上,娘仨就常常在吃饭时吵闹。加力嫌娘饭做得稠,加列嫌娘饭做得稀,娘骂起来,他便将碗摔在娘面前,再以头撞墙,粗气吼得如牛叫。后就常在麦场上和人打赌,用屁股蹶碌碡。他一身好膘,左眉中间断了两截,人称断刀眉,每每剥脱外衣,露出从脖子下一直长到肚脐窝的黑毛,蹲下身去,用屁股只一蹶,七八百斤的石磙碌碡就忽地立栽起来。然后便去向赌输的人讨钱,有五元的,有七元的,一分不少,若翻起脸来,断刀眉骤然飞动,扑过来常常抱住对方的大腿,用手握人家生殖器……慢慢乡里为恶,成了这一带害物。贾家沟曾酝酿过撵刘家出村,但谁也不敢领头,直至贾家前院的老二因和兄弟反目,重盖了一院房子,老庄子偏不卖给兄弟,刘家就趁机买房,从此正正经经成为贾家沟的人家了。

到了民国二十三年,本地方出了“金狗、银狮、梅花鹿”,这是三个大土匪头子:金狗者,长一头红秃疤,银狮者,是一头白毛,梅花鹿者,生一身牛皮癣。三个土匪头子,手下各有十几条“汉阳造”,几十个毛毛兵,遇着“长毛贼”来,便联合作对,“长毛贼”一走,又互相倾轧,各自又在地方上收租纳税,离贾家沟二十里的镇公所也毫无办法,只好明里缉拿,暗里勾结。这地面便一二十年里日月不得安宁,常在三更半夜,枪声一起,村人就携老扶幼,弃家而逃,加力母子也跑了几回,加列就烦了,说家里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怕谁个怎的,就在一次跑贼中未走。没想那金狗领着土匪进村,抓了一个女人到了老爷庙,在条凳上绑了手强奸,吓得躲在庙梁上的加列掉了下来,金狗瞧他的模样,却并没有打他,反问他入不入伙,又将那女人让他也干了一回,说是要入伙,三天后到南山磊磊石见面,以后不愁没有黄花少女。

商州初录(21)

这加列得了好处,过后稍稍对娘提说入伙之事,没想被娘一场臭骂,没敢去南山。后来有人给加力说媒,加列便向娘要媳妇,气得娘嘴脸乌青,吐过几次血。加力干涉,他竟扬着斧头要见个死活。从此便学起喝酒,越喝量越大,家里又没多余钱,就出门要投金狗,娘抱住不放,他说:“人不发横财不富,呆在这里,出门看人眉高眼低,回家少吃没穿,等儿去干大事,挣了大钱,接娘也去享福!”做娘的苦苦哀求,说伤天害理之事万万干不得,如今社会耍枪杆的,哪一个有好死?加列便吼道:“不要我去,我要赌钱,你给我一百元吧,我要媳妇,你现在就给我娶一个!”娘便拿头来抵,他一闪身,娘撞在墙头,血流满面,他趁机就跑了。

投了金狗,加列练出双手打枪,深得重用。先在南山跑了半年,抢了好多财宝,后来又因分赃不平,与金狗伤了和气,投奔了梅花鹿。三天后一个半夜,他回到家里,将一包银元哗啦倒在床上,给娘和兄耀眼,加力一把抓着丢在门外,兄弟两人斗打起来,结果加力腿上挨了一枪,自此,兄弟成了冤家对头。

为了替加列赎罪,加力母子在贾家沟沿门磕头。不久加力只身去河南拜师学艺,回来专为四乡八村盖房修舍,分文不取。他腿受枪伤后微瘸,用力不比前几年,但人极聪慧,为人和气,泥水手艺越做越好,深得村邻惜爱,慢慢远近人家就有送子拜师的,一年之内竟带了十六个徒弟。后来娶了一家做生意的女子,成全了家庭。这女子见过世面,人又精干,上伺服老母,如待生身亲娘,一天三顿煎汤热饭端在娘的手里,在村里,又因稍识文字,说话好听,办事吃得亏。尤其在众徒弟之间,声望更高,不管家里有多有少,尽力做好吃好喝,自己却省吃节用,亏了一张肚皮。几年后,生养了三男二女,便自幼教学识字,懂得人情世故。人常说,家有贤妻,夫在外不遭横事。加力一心忙在他的事业上,远近人家,都以加力盖房、拱墓为荣,加力的声誉一天一天远振开来。

加列在外也混得人模狗样,在山阳县打死了一个有钱的镇长,便将那姨太太收作婆娘。这婆娘生得小巧,好日子过惯了,说话、做事不知轻重,平日出门,加列在前,她随后,右有护兵,左有保镖,威风得厉害。第二年生了一子,清明节时,那婆娘在贾家沟后四十里的石家坪打秋千,围看的人黑压压一片,那婆娘越发得意,不想一用劲,断了裤带,裤子溜了下来,加列在下顿时黑了脸,便一枪打去,那婆娘一跟头栽下来死了。婆娘一死,孩子没了亲娘,他丢在石家坪保长家里,就扬长而去了,加力得到消息,指天咒地骂了几天,总念这儿子是刘家的根苗,抱了回来,重新取名周彦。

贾家沟村前的河边,是陡峭峭的黑石大崖。早些年里,土匪才闹世,村人就在崖壁上凿石洞,洞口大如门,里边有一间房的,也有三间四间房大的。有的大户人家,还凿有前厅后厅,安有卧室,厨房,粮仓,水窖。每每听说土匪来了,就将钱财物件,背上石洞。石洞外壁上凿有石窝子,斜栽上石碓,木桩,上洞时架木板为路,上一节,抽一节板,上至洞口,木板抽空,土匪就是赶到山下,也只有望洞兴叹,即使枪打炮击,人皆闭洞不出,平常可呆一天半晌,有时竟达十天半月。后来“长毛贼”来,金狗,银狮,梅花鹿等大土匪也在最陡处凿避身石洞。没想,三股土匪相继闹翻,金狗、银狮联合攻打梅花鹿,梅花鹿携带家眷、人马就躲在石洞,整整三天三夜,河滩里往上打枪,石洞口往下打枪,结果石洞上打下一人,河滩里也躺了三具尸。金狗、银狮动起怒来,就在山下堆满了包谷秆、麦秸,放火烧洞,烧了两天两夜,石洞里没粮没水了,加列在洞里反了戈,打死了梅花鹿一家大小,夜里自己从洞口拉一麻绳往下溜。溜到半崖,梅花鹿的小老婆并未打死,在上用刀斩断了麻绳,加列就掉进山下火堆,等刨出来,已成了盆子大一团黑炭。

加列死于烈火,贾家沟连夜打火把、灯笼庆贺,加力母子也在庆贺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三代将尸体搬回。但是,当装在一口二斗瓮里埋掉时,全家却一片恸哭。

这周彦长到七岁,加力就引导着学泥水匠手艺,周彦却自幼身单,又患了气管炎病,手不能挑,肩不能担,只好作罢,终日双手缩袖,夏坐树荫,冬晒阳坡。人便慢慢痴傻起来。这一年老娘临终,哭着拉住加力和媳妇的手说:“我生了一个好儿,也生了一个牲畜,加列死得惨,是罪有应得,只是这周彦可怜,你们要好好照应啊!”

这周彦长到三十一岁,娶不下媳妇,后来从老山沟要饭过来一个女人,加力托徒弟撮合,好歹成了亲。但这周彦成夜腰弯如笼攀儿,靠墙就睡,一睡到天明。做婶娘的夜夜在窗下听房,小两口不见动静,回到卧房只是长吁短叹。第二天一早,等周彦起来,她就站在台阶将鸡放出,公鸡在撵母鸡,扑扑啦啦作成一团,她就说:“周彦,你看鸡干啥哩?”周彦还不理会,夜里还是没个动静。加力叹息说:“唉,难道有了天地报应?为了赎清我弟罪孽,我一心抚周彦成人,他却这等不够成色!”不出一年,那小媳妇离了婚。周彦也不久死去了。

加力把周彦的葬礼办得很体面,街坊四邻都怨他失了长辈身份,他只是不听。又偏将周彦的坟埋在加列坟边,埋葬加列时,他用两根苦楝木棍抬着那只二斗瓮的,埋后就将那棍插在坟头,没想竟活起来。如今周彦坟前两棵苦楝树已长出几丈高低,秋天枝叶旺盛,落着苦楝籽儿,孩子们捡来当石子儿玩,冬天里枝丫光秃,成群的乌鸦落在上边,村人就将那树砍了,解成板,搭了沟前小河面上的木桥,供千人踏,万人过。

商州初录(22)

又过了一年,贾家沟突然有了怪事:三月三日,加力老汉又过生日,徒子徒孙纷纷赶来,酒席上正喝到六成,一个徒弟突然仰面后倒,口吐白沫,接着就神志不清,说的却是当年加列在南山抢人,在石家坪打婆娘一类的事。满院在座的人吓了一跳,有人叫道:“这是通说了!”通说者,是指凶死鬼阴魂不散,附在一人身上而借口逞凶。就有人削了桃木楔,在加列和周彦的坟上齐齐钉了一圈,那徒弟的病也就好了。

奇怪的是桃木楔也却活了起来,几年光景成了一片桃林,春日里花开得红夭夭的。远近人说起贾家沟,便说:“是村前有桃花的吗?”外人一来,见了桃花,也总是说:“瞧,这多好的桃花!”那时节,桃花里的两堆土坟已经平了,加力老汉在那里修了一碑,上刻着:“做人不做加列”六个大字。

小白菜

商州的人才尖子出在山阳,山阳的人才尖子出在剧团,剧团的人才尖子,数来数去,只有小白菜了。

小白菜人有人才,台有台架,腔正声圆,念打得法。年年春节,县剧团大演,人们瞅着海报,初一没她的戏,初一电影院人挤人,初二没有她的戏,初二社火耍得最热闹。单等初三小白菜上了台,一整天剧团的售票员权重如宰相;电影院关了门,说书的,耍龙的,也便收了场;他们知道开场只是空场,何况自个也戏瘾发了作。戏演开来,她幕后一叫板,掌声便响,千声锣,万点鼓,她只是现个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们一声地叫好,小白菜还是不转过脸。等一转脸,一声吊起,满场没一个出声的,咳嗽的,吃瓜子的,都骤然凝固,如木,如石,魂儿魄儿一尽儿让她收勾而去了。演起《救裴生》,演到站着慢慢往下坐,谁也看不出是怎么坐下去的,满场子人头却矮下去;演到由坐慢慢往上站,谁也看不见是怎么站起来的,满场人脖子却长上来。远近人都说:“看了小白菜的戏,三天吃肉不知意(味)。”

小白菜是漫川关人,十一岁进剧团,声唱得中听,人长得心疼;女大十八变,长到十六,身子发育全了,头发油亮,胸部高隆,声也更音深韵长,就在山阳演红了,一出名,县上开什么会,办什么事,总要剧团去庆贺,剧团也总让小白菜去,全县人没有不知道她的。她起先生生怯怯,后来走到哪儿,人爱到哪儿,心里也很高兴,叫到什么地方去就去,叫她上台演一段就演,一对双皮大眼睛噙着光彩,扑闪闪地盯人。

娘死得早,家里有一个老爹,十天半个月来县上看看闺女,小白菜就领爹逛这个商店,进那个饭店。饭店里有人给她让座,影院里有人给她让位,爹说:你认得这么多人?她笑笑,说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爹受了一辈子苦,觉得有这么个女儿,心里很感激。偶尔女儿回来,她不会骑自行车,也没钱买得起自行车,但每次半路见汽车一扬手,司机就停下车,送到家里。满车人都来家里坐,爹喜得轻轻狂狂,八经八辈家里哪能请来个客,如今一车干部来家,走了院子里留一层皮鞋印,七天七夜舍不得扫去。

平日离家远,小白菜不回家,星期天同宿舍的三个同伴家在县城附近,一走了,她去洗衣服,井台上就站满了人。人家向她说,她就说,说得困了,不言语了,人家眼光还是不离她。回到宿舍,县城的小伙子,这个来叫她去看电影,那个来给她送本书。她有些累,想关了门睡觉,心想人家都好心好意,哪能下了那份狠心,只好陪着。一个星期天,任事也干不了,却累得筋疲力尽,每到星期天,她总发愁:“怎么又是星期天?!”

同宿舍的演员听了这话,心里不悦意:你害怕星期天,别人也害怕了?一样是姑娘,一样在演戏,你怎么那么红火?等以后有小伙子再来,在门上留字条,在窗台上放糖果,同宿舍的就把字条撕了,把糖果乱丢在她床上。她回来问:哪儿来的?回答是:男人送的呗!她要说句:送这个干啥?就会有不热不冷的回敬:那不是吃着甜吗?门房也对她提了意见:就你的电话多!领导也找她:你还小,交识不要杂。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啦?后来,男演员一个比一个亲近她,女演员一个比一个疏远她。再后来,男演员几次打架,县城里小伙子也几次打架打到剧团来,一了解,又是为了她。女演员就一窝蜂指责她:年纪不大,惹事倒多。她气得呜呜地哭。

不久,求爱信雪片似的飞来,看这封,她感动了,读那封,她心软了:这么多男人,如果只要其中一个向她求爱,她就立即要答应的,但这么多,她不知道怎么办。想给爹说,又羞口,向同伴说吧,又怕说她乱爱,便一五一十汇报给领导。领导批评她,说不要想,不要理,年纪还小,演戏重要。她听从了,一个不回信,来信却不毁,一封一封藏在箱子底,只是大门儿不敢随便出。

求爱的落了空,有的静心想想,觉得无望,作了罢,有的心不死,一封接一封写,坚信:热身子能暖热石头。有的则怀了鬼胎,想得空将她那个,来一场“生米做熟饭”。而有的功夫下在扫荡情敌,扬言她给他回了信,订了亲,还吃了饭,戴了他的表,已得了她做姑娘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的一时竟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四个,分别又都拿出她的一张照片。

风声传出,一而十,十而百,竟天摇地动,说她每次演出,台前跳跳唱唱,幕后就和人咬舌头;还说有一天晚上和一个人在公路大树下不知干什么,过路人只听见那树叶摇得哗哗响;还说一个半夜,有司机开车转过十字路口,车灯一开,照出她和一人在墙角抱着,逃跑时险些让车轧死;还说她今年**那么高,全是被男人手揣的。领导把她叫去,她哭得两眼烂桃儿一般,不肯承认。领导问:“他们为什么有你的照片?”她说:“鬼知道,怕是我演出时,他们偷拍的,要不是偷的剧照。”领导想想,这有可能,以前就发现每一次演出前挂的剧照,小白菜的总被人偷去,就宣布以后不要贴挂剧照了。

商州初录(23)

领导对她没有什么,但剧团内部却对领导产生了怀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几日,外面就传开小白菜把剧团领导拉下水了。领导先是不理,照样让小白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领导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闹了别扭,领导就有意离小白菜远了。她每次去领导家,女主人在,就买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没话找话说,人家还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领导就要打窗子,又打门,和她说话,声提得老高。小白菜觉得伤心,什么人也不见,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欢打扮,现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说:“穿得那么艳乍,去给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会被说:“瞧,偏要与众不同,显示自己。”她只好看全团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头而梳头。只是一心一意用劲在练功上、练声上。她开始谁也不恨了,恨自己:为什么什么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体好看呢?为什么一样的饭菜吃了,自己脸蛋就红润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毁了容,羡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静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岁,她入不上共青团,剧团团支部报了她几次,上级不给批,她去找文化局长,局长过问了这事,但从此说她和局长好。后来地区会演,县委领导亲自抓剧团,她演得好,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她,她又落得与书记好。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是个烂泥坑?!一气之下不演戏了,要求管理服装。一管一个月,这个月安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戏就生病,而且她不上台,演戏场场坐不满,她只得又演,百病却没有了。她想:我这命真苦,真贱,这辈子怕不得有好日子过了。

到了结婚年龄,剧团同龄的姑娘都结婚了,生娃了,她还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个亲人也没有,她托人给她找外地的,想一结婚一走了事,但总有人千方百计要把她的名声传给远方的男的,结果事情又坏了。她横了心:罢罢罢,洁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么干干,也不委屈被人作践了一场。她很快和剧团一位写字幕的小伙好了,小伙人不体面,笨嘴拙舌,却写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动得哭了。她从此也得了温暖,什么话儿也给他说,他什么事儿都护着她,三个月里,她便将自己女儿身子交给了他。但是,他们双双被捉住了,虽然声称他们要定亲,谁肯理睬,严加处理,便将她从剧团开除了。

她回到老家,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关了门又唱又练功,这倒不是想重上戏台,倒是为了她的身体。后来,她和一个县水泥厂的工人结了婚,结婚三个月,那工人借她失过身为名,动不动就打她,她受不了,又离了婚。就在这个时候,洛南县剧团知道了她的下落,又来招她到洛南剧团去。

她人还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风声。剧团领导在全团会上宣布了纪律:“此人戏演得叫绝,但作风不好。来了,不可避远她,但绝不能太亲近,谁要与她出事了,当心受处分!”她去了,戏又演得轰动洛南。下乡演出每到一处,围幕里坐满,围幕外又坐一圈,执勤人员看不住往进涌的人,常常双方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结果围幕被人用手扯成几丈长的裂缝。半年里,全剧团人人眼红她,人人不敢来亲近,她心里总是慌落落的。过了一年,一个演员冷不防抱住她亲了一口,一个拉提琴的夜里钻进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爱又恨咬伤了她的手。

“你什么人都给好处,怎么对我这样?”那人赖着脸说。

“放你娘的屁!”她从来没骂过这么粗的话。

他掏了一把钱,她把钱从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却先下了手,说她拉拢他。她哭诉真情,没人相信,还要给她处分。她告到县委,县委为她平了反。

这事发生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县县揪走资派,大凡大小领导,一律批斗,她无官无职,却是名演员,也大字报糊上街,说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资派的半夜尿壶。

后来,武斗闹起来了,走资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区卫校里办“学习班”,也无人再理会她。武斗逐步升级,全商州七个县,各派和各派联合一起,今日攻丹凤,明日打商南,搞得枪声四起,路断人稀。山阳县的一派被另一派赶出了县境,来到洛南,同派又组成武斗队,司令就是当年偷取她照片在外胡言乱语的那个。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干事,她不,说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着腔子保她没事,许愿“革命”成功了,他当了官,一定让她当个剧团团长。她不答应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着。没想第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关了门,要和她“玩玩”,她吓得变脸失色,抱住桌子不丢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将她压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杀,司令却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长期和她来往,她不答应,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后见话。三天后,司令对她说:要同意了,四天后随他到商县,因为他们这一派为了证明自己最革命,准备将集中在卫校的走资派抢回来,设法庭审判,下牢的下牢,枪毙的枪毙,然后进驻地区,成立红色政权。她听了,吓得一身冷汗。那些各县走资派,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在地区会演时见过,但山阳县委书记,洛南县委书记,她是熟悉的,他们都是好人,难道四天之后就全要遭不测之祸灾吗?她突然同意了,却要求明日让她回山阳老家看看,然后去商县找司令。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几片安眠药,一夜没有苏醒。

商州初录(24)

第二天,小白菜搭车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县各卡关没有阻挡。但她并没有去山阳,却直接到商县,打扮成乡下邋遢婆娘,跑到卫校翻墙进去。那些老头子却都狠狠地瞪着她:“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亏!”

“吃了我的亏?”她惊叫着。

“罪状是拉他们下水,你还来惹祸吗?”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泪,顺门就走。已经翻过墙了,却又站住,眼泪涌流不止,又翻墙进去,对他们说了三天后的情报。但是,这些人却看着她冷笑了。

“你们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来。

“你是让我们跑,再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更有罪状吗?这情报你怎么就会知道?”

“我和司令睡过觉,知道吗?!”她大声说着,气愤歪曲了她的脸,眼泪却流得更快了。

老头子们木呆在那里,只是不动。

她扯开了衣领,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时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们,要活,赶快就跑,全国这么大,哪儿没个藏身处?不信,就等着死吧!”

她翻过墙头走了。

这一夜,这些“走资派”买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后,穷凶极恶的造反派扑到商县,包围了卫校,但一切落空。将看守抓来拷问,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处搜查,五天后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亲自捆了她的双手,双脚,将她强奸,又让别的四个头头又**了一番,最后装进麻袋,活活让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后,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状:一生破鞋,批斗之中,仍与走资派乱搞男女关系,事情败露,自绝于人民,死得可耻,死有余辜。

消息传开,戏迷们都遗憾不能看到她的戏了,又恨她作风太乱,不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

“四人帮”粉碎了,造反派头头逮捕了,那些走资派纷纷重新任职,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处打问小白菜的坟墓时,但无人知晓,只好在开追悼会那天,将她生前演戏所穿的戏装放在一只老大的骨灰盒里,会场高音喇叭播放她过去的唱腔录音。

一对恩爱夫妻

在石庄公社的冒尖户会上,我总算看见了他。这几天,就听公社的人讲,他们夫妻恩爱很深,在全社是摇了铃的;没想冒尖户会他也参加,而且又是他们夫妻培育木耳致富的,可见这恩爱之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了。会是从晚上擦黑开起的,小小的会议室里,人人都抽着旱烟,房子里烟雾腾腾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呆呆地坐在靠墙角的凳子上,后来就双手抱着青光色的脑袋,眼睛一条线地合起来。主持会的人说:“都不要瞌睡了!”他挪了挪身子,依然还合着眼睛。主持人就点了他的名:“大来,你梦周公了?”他说:“我听哩!”大家就都笑了,说他从来都是这样:看上去是瞌睡了,但其实耳朵精灵哩。大家一笑,他也便笑了,笑起来眼睛很小,甚至有肉肉的模样。我便想:他是这么个人物,窝窝囊囊的,怎么会讨得女人的喜欢呢?但他确是这一带有名的爱老婆和被老婆爱的,那老婆是怎么个模样呢?两口子又怎么就能成了冒尖户?

会开完的时候,因为公社没有客房,书记让我和他打通铺,我说很想了解了解大来的夫妻生活,书记就仰脖儿想想,说很好。叫过大来一讲,大来却为难了:

“这能行吗?家里卫生不好,虱子倒没有,只是有浆水菜,城里人闻不惯那味儿的。”

“我就喜欢吃浆水菜哩!”我说,“如果你不嫌弃,你能住我就不能住吗?”

他笑了,眼睛又小小的退了进去,说:“哪里话!你真要去,我倒是念了佛呢!”

他便开始点着个松油节。说她家离公社十里路,要翻两座山的,夜里出门开会,看戏,串亲戚,就都要点这松油节照路的。那松油节果然好燃,在油灯上一点就着了,火光极亮,只是烟大。他的怀里就塞了好多松油节儿。点完一节换上一节,让我走在他的身后,走过公社门前的河滩,过桥,就直往一条沟道钻去。

路实在不好走,尽是在石头窝里拐来拐去,后来就爬山。虽然他照着火光,我还是不时就被路上的石头磕绊了脚,他就停下来,将我拉起,替我揉揉,叮咛走山路不比在城里的街道上,脚一定要抬高。

“这都是习惯,我到城里去,平平的路,脚还抬得老高,城里的人一看那走式就知道是山里来的‘家娃’了!”

“你们村里就来了你一个吗?”我问他。

“可不就我一个!那条小沟里,就我一家嘛。”

“一家?”我有些吃惊了。“夜里出门总是你一个人?”

“可不,那几年,咱**的会多,小队呀,大队呀,常在夜里开会。咱对付人没有心眼,但咱有力气,狼虫虎豹的我不怯。”

“真不容易。公社这么远,来回得一整宿哩。”

“现在会少多了。那几年动不动开会,不去还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个工分呢,今夜里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么不去?”

“唉,那大院里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向前跃了一步,风气将松油节的火焰闪得几乎灭了,他忙用手护住,说道:“现在好了,他早滚蛋了,‘四人帮’一倒,查出他是‘双突击’上去的,他果真没好报。”

商州初录(25)

我才听出他说的雄鬼,原来是指着一个什么人了。

“我一见着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过那大院门口,头就要转过去。就在他滚蛋后,我也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来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刚才开会时,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块去,就好了。”

他时时不忘了老婆。我说:“后来不是召开全公社大会,要让你们坐台子戴花吗?”他在前边嘿嘿地笑起来。

“哎呀,你真是对老婆好!”我说。

“要过日子嘛。咱上无父母,左右无亲戚四邻,还有什么亲人呢?”

鸡叫两遍的时候,我们到了他的家,沟虽然不大,但却很深,还在山?上,就瞧见沟底有一处亮光,大来笑着说:“那儿就是,她还在等着我哩。”

我们顺着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沟底是一道小溪,水轻轻抖着,碎着一溪星的银光,从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桥过去,就是他的家了。门掩着,一推开,堂屋和卧房的界墙上有一个小洞窗儿,一盏老式铁座油灯放在那里,灯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进门时风把灯光吹得一忽闪,中堂的墙上就迷迷离离地悠动。满屋的箱柜、瓮罐,当头是三个大极了的包谷棒捆。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他的老婆却没有在。果然冲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浆水菜味。

“菊娃——!”大来站在门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里一声:“来了!”就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来,在门前咚的放了,说:“怎么开到现在?那个地方你真还能呆住?!”

“咱现在怎么不能呆了?后来还要在全公社大会台上坐呢,书记说一定要你去!谁叫你去那儿背耳棒的,我瞅空就背回来了!”

“我坐着没事。瞧,你倒心疼起我了,这耳棒不拿回来,明日拿什么搭架呀?锅里有搅团呢。”

她啪啪地拍着身上的土,大来告诉我这木棒就是培育木耳用的,那老婆突然才发现了我,锐声叫道:“来客了?”

“是城里一个同志,晚上来家睡的。”大来说。

“你这死鬼!怎么就不言不语了?!你们快坐着,我重新做些饭去。”

她招呼我在屋里坐了,站在门口,和大来商量起给我做什么好饭。我瞧见她背影是那么修长,削削的肩,蓬松光亮的头发,心里不觉叫奇:深山野沟里竟有这么娟好的女人!这憨大来竟会守着这么一个老婆,怪不得那么爱她。可她怎么就也能爱着大来?

我赶忙说:什么饭也不要做,要吃,就吃搅团。她就说那使不得的,怎么端得出手?我一再强调,说我在城里白米白面吃多了,吃搅团正好调调口味,她才不执拗了,走进来喜欢地说:

“那好吧,明日给你改善生活。”

灯光下,她那张脸却使我大吃一惊:满脸的疤点,一只眼往下斜着,因为下巴上的疤将皮肉拉得很紧,嘴微微向左抽。那牙却是白而整齐,但也更衬得脸难看了。

我真遗憾这女人怎么配有这么一张脸!看那样子,这是后天造成的,我想问一声,又怕伤了她的心,便低下头不语了。她很快抱了柴火就去了厨房,听得见风箱呼呼啦啦响了。

这时候,土炕墙角的喇叭呜呜地响起来,有声音在喊着“大来!”大来爬上炕,对着喇叭对喊着。“到家了吗?”“到家了。”“到家了就好。”“还有什么事吗?”“照顾好客人。”“这你放心。”他跳下炕,说:“书记不放心你,怕夜里走山路出了事呢!”

我好奇起来,山区的联系就是靠这喇叭吗?他说,这个公社面积在全县最大,人口却最少,一切事就都靠这喇叭联络的。

我们开始吃起搅团来,虽然是包谷面做的,但确实中口,再加上那辣子特别有味,醋又是自己做的,吃起特香。那女人先是陪我们说话,我一直不敢正视她的脸。她也感觉到了,就不自然起来,我忙又说又笑着来掩饰,但她已起身去给我支床,取了一件半新被子,说城里人最讲究被头,便动手拆了旧被头,缝上新的。

吃罢饭,又烧了热水,让我洗了,又一定要大来洗手脸和脚,大来有些不愿意,那女人就说:“夜里你们男人家睡那边新床,你跑了一天路,脏手脏脚的叫客人闻臭气呀?!”

接着,就又从柜里取出一升核桃,一升柿饼,放在新床边上,说让砸着仁儿包在柿饼里吃,朝我笑笑,进了卧房,关门吹灯睡下了。

我和大来坐在床上,一边吃着山货,他就看着我说了:“山里人家,你不笑话吧?”

“笑话什么呢?瞧你这人!”我说。

“你也看见了,娃子娘,也怪可怜的,走不到人前去。”

他是在指他老婆的脸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就说:“她是害过什么病?”

“是我烧的。”

“烧的?”我痛惜不已,“山里柴火多,不小心就引起火灾……”

“不,是故意烧的。”

“??!”

一个男人谁不愿意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他却要故意去破坏她的脸面?他们夫妻在这一带是有名的恩爱,怎么能干出这事?

大来脸色暗下来,不说话了,开始合上眼睛抽烟,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我也看出你是好人,我就给你说了吧,我从来不愿再提这事,一提起心里就发疼。”

商州初录(26)

他说,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后山六十里外的韩河村,自幼长得十分出脱,是韩河一带的人尖尖,长到二十,说亲的挤破了门,但她偏偏爱上了他。他那时就会培养木耳,去韩河帮人传艺,见的面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实,手艺好,一年后就嫁了过来。小两口相敬相爱,日子虽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书记和县农林局几个领导到这条沟里来,他们就认识了。小两口十分感激领导能到他们家来,就买了肉,灌了酒招待,没想那书记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后常常来,说是检查工作,或是关心社员,来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时他不在,书记来了便不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老婆向他说了,他倒还训了老婆一顿,说领导哪会是那种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来,咱就要尽力量当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书记又来了,她是端茶水的时候,书记笑淫淫地说:

“深山里还有你这等好的人才!”

“书记,你怎么说这话!”她说。

“这大来哪儿来的艳福,你看得上大来?”

“书记,你不要……”

书记却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接着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挣脱了跳在门口,说:“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来啦!”

书记咽咽唾沫,将五元钱放在桌子上,出来走了。

她赶出来把钱扔在他脚下,转身就跑,书记却哈哈笑了,说:“你这娘儿的脸为什么要那么好看呢?”

大来回来,听老婆说了,当下气得浑身打颤,就要跑下山去找书记。老婆却将他抱住了:“你这要寻事吗,人家是书记呀?”“他不能这样欺负人?!”“你又没有证据,谁能信你的,还是忍了吧,反正我不会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后他去山上做活,就让老婆看见书记要再来,就早早躲开,要么就两口一块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赶会,他轻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块去,一块回。书记果然好长时间没有得逞,但越是没有得逞,愈是常来。后来公社在三十里外修水库,书记就点名让他们队派他去当长期民工,他知道后,坚决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会上批判,他只好去了。他走后,书记终于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斗了一个时辰,渐渐没了力气,就被糟蹋了。他从水库工地回来,到公社去告状,反被书记说是陷害,他又告到县上,县上派人调查,没有人证物证,也不了了之。书记又以报复诬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库工地,然后,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贼一样,又被强奸过两次。他老婆连夜跑到水库,找他回来,两口抱头痛哭。他几乎要发疯了,磨了一天斧头,想下山去拼命,老婆说:“把他杀了,你还能活吗?你一死,那我怎么办呀,你还是让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么办呀!”夫妻俩又是大哭。

“全怪我这一张脸,全怪我这一张脸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说。

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但他不敢说出,更不敢说给老婆。一个人在山上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来,在衣服上涂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给他洗洗。老婆端着汽油盆子正洗着,他从后边划着了火柴,丢了进去,火立即腾起来,冷不防将她的脸烧坏了。她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他抱起来大哭:“我怎么干出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过来,流着眼泪,却安慰他:“这样好,就这样!”

果然,书记从此就再也不来了。

他们夫妻的日子安静了,他永远属于她,她也永远属于他。

也从此,他们再也不肯到那叫人伤心落泪的公社大院去了。

鸡叫四遍的时候,我们睡下了。我合着眼睛,听见门外的梢树林里起着涛声,门前的小溪在哗啦哗啦响,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梦见就在这间屋子里,大来和他的女人正忙着将一堆堆耳棒抱在门前土场上,架起人字架,点上木耳菌种,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点儿,又立即大起来,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帮他们开始采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销社卖了好多钱。突然有了锣鼓声,他们俩又坐在了冒尖户授奖大会上,新书记给他们戴花,大来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脚没处放。那老婆却大方极了,嫌大来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来的脚。没想台下的人全看见了,就一齐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满脸通红,红润光洁。人都在说:

“这大来有这么俊样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儿哟!”

棣花

无论如何我是该写写棣花这个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许是常出门的,或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门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却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里出过商州惟一的举人韩玄子,韩玄子当年文才如何,现无据可查,但举人的第八代子孙仍还健在,民国初年就以画虎闻名全州,至今各县一些老户人家,中堂之上都挂有他的作品,或立于莽林咆哮,或卧于石下眈眈。现因手颤不能作画,民间却流传当年作虎时,先要铺好宣纸,蘸好笔墨,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将笔在口中抹着,突然脸色大变,凶恶异常,猛扑上去,刷刷刷刷来,眨眼便在纸上跳出一只兽中王来。拳脚行的,却都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厉害角色,身不高四尺,头小,手小,脚小,却应了“小五全”之相术,自幼习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县都有,便流传着他神乎其神的举动,说是他从不关门,从不被贼偷,冬夏以坐为睡。有一年两个人不服他,趁他在河边沙地里午休,一齐扑上,一人压头,一人以手扣住肛门,想扼翻在地,他醒来只一弓,跳了起来,将一人撞出一丈二远,当场折了一根肋骨,将一人的手夹在肛门,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松,那人后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夹得没了皮肉。所以,懂得这行的人,不管走多么远,若和人斗打,只要说声:“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来的!”对手就再也不敢动弹了。一个大画笔,一个硬拳脚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与别处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点钟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点人群不散。中午太阳端的时辰,达到**,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挤破一般。西至商县的孝义,夜村,白杨店,沙河子,北上许家庄,油坊沟,苗沟,南到两岔河,谢沟,巫山眉,东到茶坊,两岭,双堡子,百十里方圆,人物,货物,都集中到这里买卖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开有饭店,旅馆,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连修三个厕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桥,过桥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商州初录(27)

其实,棣花并不是个县城,也不是个区镇,仅仅是个十六个小队的大队而已。它装在一个山的盆盆里,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庄分散,却极规律,组成三二三队形,河边的一片呈带状,东是东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条街道又向两边延伸,西可通雷家坡,东可通石板沟,出现一个弓形,而长坪公路就从塬上通过,正好是弓上弦。面对西街村的河对面山上,有一奇景,人称“松中藏月”,那月并不是月,是山峰,两边高,中间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内长满青松,尽一搂粗细,棵棵并排,距离相等,可以从树缝看出山峰低洼线和山那边的云天。而东街村前,却是一个大场,北是两座大庙,南是戏楼,青条石砌起,雕木翘檐,戏台高地二丈,场面不大,音响效果极好。就在东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处,各从塬根流出一泉,称为“二龙戏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刷。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后上百亩的池塘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这地方自出了韩举人,李拳脚之后,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长得白白净净,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么雍容丰满,要么素净苗条,绝无粗短黑红和枯瘦干瘪之相。直至今日,这里在外工作的人很多,号称“干部归了窝儿”的地方,这些人脚走天南海北,眼观四面八方,但年年春节回家,相互谈起来,口气是一致的:还是咱棣花这地方好!

因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节里他们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尽情寻着快活,举办各类娱乐活动,或锣鼓不停,或鞭炮不绝,或酒席不散。远近人以棣花人乐而赶来取乐,棣花人以远近人赶来乐而更乐,真可谓家乡山水乐于心,而乐于锣鼓、鞭炮、酒肉也!

一到腊月,廿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烧饼,那戏楼上便开戏了,看戏的涌满了场子,孩子们都高高爬在大场四周的杨柳树上,或庙宇的屋脊上。夏天里,秋天里收获的麦秸堆,谷秆堆,七个八个地堆在东西场边,人们就搭着梯子上去,将草埋住身子,一边取暖,一边看戏,常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遍地银霜,戏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散了。戏是老戏,演员却是本地人,每一个角色出来,下边就啾啾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好一表人才;这是谁家的媳妇,扮啥像啥;这是谁家的公公,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还抬脚动手地在台上蹦跶。最有名的是正街后巷的冬生,他已经四十,每每却扮着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极妙,每年冬天,戏班子就是他组织的。可惜他没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时候,只是用二拇指来指,下边就说:“瞧那指头,像个锥子!”“知道吗?他老婆说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让他演,打起来,让老婆咬的。”“噢,不是说他害了病了吗?”“他不唱戏就害病。”还有一个三十岁演小丑的,在台下说话结结巴巴,可一上台,口齿却十分流利,这免不了叫台下人惊奇;但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报节目,却总要学着普通话,因为说得十分生硬,人称“醋熘普通话”,他一报幕,下边就笑,有人在骂:“呀,又听洋腔了!”“醋溜熘,醋熘。”“真是难听死了!”“哼,红薯把他吃得变种了!”虽然就是这样一些演员,但戏演得确实不错,戏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着哼,台上常忘了词儿,或走了调儿,台下就呜呜地叫。有时演到热闹处,台下就都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脚扎根不动,身子如风中草,那些小孩子们就涌在戏台两边,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如苍蝇一样讨厌。这样,就出了一个叫关印的人,他脑子迟钝,却一身力气,最爱热闹,戏班就专让他维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卖力,就手持谷秆,哪儿人挤,哪儿抽打,哪儿秩序就安静下来。这戏从廿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关印就执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来吃了大肉水饺,各小队就忙着收拾扮社火了。十六个小队,每队扮二至三台,谁也不能重复谁,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严加守密。只是锣鼓家伙声一村敲起,村村应和,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篮,铜锣如筛,重十八斤,需两人抬着来敲,出奇的是那社火号杆长三尺,不好吹响,一村最多仅一两人能吹。中午十二点一过,大塬上的钟楼上五十吨的铁铸大钟被三个人用榔头撞响,十六个小队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后由西到东,在大场上绕转三匝,然后再由东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沟,后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拥着,排在一起,各显出千秋。别处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张桌上铺了单子,围了花树,三四个小孩扮成历史人物站在上边,桌子四边绑了长椽,八人抬着过市,而单子里边,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个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则从不系吊磨扇,也从看不上平台,都以铁打了芯子,作出玄而又玄的造型。当然,十六个队年年出众的是西街村,而号角吹得最响最长的是贾塬村。东街村年年比不过西街村,这年腊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计新花样,做出了一台“哪吒出世”,下边是三张偌大的荷叶,一枝莲茎,一指粗细,支楞楞,颤巍巍长五尺有二,上是一朵白中泛红的盛开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样。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今年要夺魁了!”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面过来,一看人家,又逊眼了。过来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大圣高出桌面一丈,一脚凌空前跷,一脚后蹬,做腾云驾雾状,那金箍捧握在手中,棒头用尼龙绳空悬白骨精,那妖怪竟是不满一岁的婴儿所扮,抬起一走动,那婴儿就摇晃不已,人们全涌过去狂喊:“盖帽了!”东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游龟山”,一条彩船,首坐田玉川,尾站胡凤莲,船不断打转,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涌出第二台,则是“李清照荡秋千”,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断蹬荡。自然西街的又取胜了,东街的就小声叫骂:“西街今年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还是韩家第八!”“这老不死!来贵呢?”叫来贵的知道什么意思,忙回去化装小丑,在一条做好的木椽大龙头上坐了,怀抱一个喷雾器,被四五人抬着,哪儿人多,哪儿去耍,龙头猛地向东一抛,猛地向西一抛,来贵就将怀中喷雾器中的水喷出来,惹得一片笑声。接着雷家坡的屋檐高的高跷队,后塬的狮子队,正街的竹马队,浩浩荡荡,来回闹着跑。每一次经过正街,沿街的单位就鞭炮齐鸣,若在某一家门前热闹,这叫“轰庄子”,最为吉庆,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条好烟,再将一节三尺长的红绸子布缠在狮子头上,龙首上,或社火上的孩子身上,耍闹人就斜叼着纸烟,热闹得更起劲了。

商州初录(28)

大凡这个时候,最活跃的是青年男女,这几天儿女们如何疯张,大人们一般不管。他们就三三两两的一边看社火,一边直瞅着人窝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访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就跑到河边树林子里去了。

棣花就是这样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从不愿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计要嫁到棣花,小伙子就从没有过到了二十六岁没有成家的了,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复一年,一月复一月,但辛苦得乐哉,寿命便长,大都三世同堂;人称“人活七十古来稀”,但十六个小队,队队都有百岁老人。

屠夫刘川海

一看见嘴唇上的黄胡子,我便认出是他了;他也看见了我,眼睛笑成一条肉缝,栽死扑活地向我跟前跑。我习惯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面前,却将两只手“双”在袖筒里:“不,不,农民不兴这个!”我腾地脸红了。大前年我在镇安县开多种经营现场会,他是柞水县代表,我们住在一个旅馆里,说笑熟了,就曾经戏谑过我们当干部的讲究多:见面要握手啊,分别要再见呀……现在,我猛地警惕着自己,尽量避免一些普通话用语,比如,刚说了“昨晚到这刘家塬的”,就忙再说:“夜儿里到大队的”。要不,他会给人编排说我是“坐碗来的”。

“你快到屋里去吧!”他说,指着村口的三间瓦房。“我女儿在家,你去就说你的名字,说是见过我了。真不凑巧,村北头来顺家要杀猪,请了几次了。我应了声。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腊月天误一个时辰,市面上肉价一高一低要错好多价哩!”说着就把右手提着的竹笼子揭开,里边放着杀猪的尖叶刀,大砍刀,浮石,铁钩什么的。

“你还干的老本行?”我说。

“有什么办法?过年人都要吃肉,猪总得有人杀。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事也不能干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阴间,那些猪鬼会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锅的。可话说回来,猪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养女子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你不是写书人吗,前年你缠我给你讲了一些花案,这次我给你再讲吧,我现今是治保委员,在这四乡八村,你打听打听,一出那种事,哪个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还是那么个爱说话,我便乐了。村北头一家小媳妇打远处喊:“二叔,水都烧开了,啥把你牵挂得走不开?!”他给我挤眼,骂声:“去你娘的!不知谁有牵挂?”就又对我悄声说:“瞧见吗?这是来顺的媳妇,人都说好,发觉了,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里新红薯一下来,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两个热红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爷庙墙后吃去了。”说罢,骂骂咧咧跑走了。

我寻到他的家,门前正好是一个大场地,沿场边一溜堆放着小山包似的几座麦秸草堆,风正吹着,有几团草叶卷成球儿模样,呼呼噜噜直卷到土墙院子门口。院子里空静静的,我的朋友早给说过,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个女儿给他,日子好不?惶了几年,如今女儿大了,才松泛些,里里外外有人干事。他除了杀猪,一天就嘻嘻哈哈耍个快嘴儿。我走进院子,故意踏动脚步,还是没有人接应,只见厨房的窗口里往外喷着烟雾、蒸气,就喊了声:“有人吗?”

“谁呀?”厨房门口喷出一团热气,热气散了,才看清站着一个姑娘,细皮白肉的,刘海上,眉毛上,水蒸气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说了我的名字,又说了见过她爹,她乐了,拉我进屋。原来她在蒸馍。商州的腊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讲究家家蒸馍,她已蒸出了几锅,白腾腾的摆了一蒲篮,就双手给我抓了几个出来:

“我爹常说你哩,说你最爱听他说话。你吃呀,看蒸的碱匀不匀?”

我问起他们的家境,她就唠叨起爹的不是,说他爱管闲事,好起来就他好,不好起来就他不好,五十多岁的人了,叫村里年轻人都不爱惦他。

“这是怎么啦?”

“怎么说他这个老子哩!他总是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正经,谈恋爱没媒人……回到家,吃饭时就咕嘟着。当然我不爱听,就顶撞,他就发火,说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现在就不听指拨了?指责我现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说:‘你掉过脸去?哈!不听老人言,有你吃的亏!’有时骂起人来,气得饭也不吃了,我要吃着,就骂我没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饭狼吞虎咽。我只好坐好,听他说着,眼泪就想流,他就又骂道:‘吃你的饭,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这不受教的!’你瞧他这样子?!恐怕是杀猪杀得多了,人心理也变了态了!”

我笑起来,说他爹年纪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还这么看不过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腊月廿八,这里逢集,我说去集上看看,他粗声吼着,让我在家,说一个大姑娘家,人面前疯来疯去不是体统。呀,馍熟了!”

她叫着,跳起身来,就去锅台,双手拍着笼盖,叫道:“长!长!”然后就哗地揭开笼盖,满屋子一片白气,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见她叫道:“好得太!全炸开了!”接着她一口一口吹气,热气渐渐散了,她很响地在水桶里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从笼里搬出一个馍来,动作像舞蹈一样。商州人白面不多,常要蒸馍时往里掺白色谷面,馍就十分讲究要炸裂。她把馍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红纸泡的红水儿一下一下点在馍顶上。又让我趁热吃了一个。

商州初录(29)

馍一连蒸过三锅,一切收拾毕了,她让我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坐着,就去上屋的箱子里取出一双新布鞋来。那鞋底纳着麻麻密密的麻绳眼儿,帮子也浆得生硬,整个鞋结实得像个铁壳子,就用木楦子来楦。楦子很紧,塞不进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锤子轻轻敲打。

“这是给你爹过年鞋?”

“给我爹已经做好了。”

“那是谁的?”

“我的。噢,你吃烟吧!”

她脸红了起来,又说她去隔壁那家办个事,就走了。两家的隔墙不高,我看见她站在那家院子里对着窗口喊着要买布证“你是啥价?”“你卖吗?你是卖主,你说。”“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却是我的嫂子!”“那你说?”“一毛二一尺。”“那叫你只看一眼。”“三毛!”“你有那个大方?”“少了不卖,多了不卖,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给外人捎的,就让嫂子发个财!”两个人就一手交钱,一手交布证,又说了开来:“妹子,你给嫂子说实话,要是给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给嫂子说……”“说得中听!我哪有相好的,你给我找一个吧!嘘,院那边有我爹的客人哩!”她们往这边看,我忙低了头。

后来她回来,问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块走,不去,就在家守着门。我当然是去的,她就背过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夹在胳膊下。

集市是极大的,窄窄的一条道挤得人山人海,姑娘让我紧跟着她先去买了窗户纸。她拣纸十分仔细,要平整的,面匀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对着太阳照了。买了白的,再买红的,绿的,黄的。这里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纸全部糊好了,中间的方格上,是表现手艺的地方,一格红,一格绿,一格黄,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贴上窗花。窗花绝对是彩色的,几十种刀具,哪里该添,哪里该去,哪里该透光,一合计就在一张纸上刻成了,然后染色,然后涂酒,白天日光透进来,晚上灯光照上去,鲜明夺目,旖旎可爱呢。

买完纸,姑娘突然不见了,苦得我左找右寻,才见她在一个墙角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哩。她低着头,小伙背着身,似乎漫不经心地看别的地方,但嘴在一张一合说着。我叫她一声,她慌手慌脚起来,将那包鞋的包儿放在地上,站起来拉我往人窝走。我回头一看,那小伙已拾了鞋,塞在怀里。

“那是谁?”我问。

“不告诉你!”

“是不是你的那个?”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个人从人窝挤过去,朝我喊:“快跟上!”但很快被人挤得不见了。我却无论如何不得过去,一队担柴的直叫着“撞——!撞——!”人皆两边闪道,人脚扎了根似的,身子却前后左右倒伏。等担柴的过去,那姑娘踪影也不得见了。我只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进朋友的家门,就去村北头看朋友杀猪去。

第一条猪已经杀好了,我的朋友正叼着烟歇着说话,他满口白沫直道他的见闻,然后扳指头数着四村八邻谁家女儿不好,自己找男人,谁家寡妇守了二十年了,终熬不过又嫁了人,又讲他怎么去捉奸,那野汉子怎么样,那骚婆娘又怎么样。

“尽是伤风败俗!叔一辈子就见不得这种恶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杀猪一样放了他们的血!你见过后村王小小的三媳妇吗?”

“见过。”旁边的人应道。

“哈,她到她男人的单位呆了半年,回来就学会握手,女的也握,男的也握,王小小骂了一顿,她还说:‘那怕啥,城里人还抱住亲嘴哩!’王小小当场扇了她个嘴巴!”

“人家说的也没错呀!”

“她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你知道吗,她和她村一个小伙好上了,大白天的在包谷地里咬舌头。”

“二叔,这些事怎么总让你看见了?”

“叔这眼睛尖哩,就盯着这些事哩!这几个村里,谁家媳妇,女子正经不正经,咱心里有的是数。”

“那你说说咱村里吧。”

他正要说,抬头看见我了,笑着站起来说:“你到家去了吧,见着我那闺女了吧?说句海口,我不让她出去,她就得乖乖在家呆着。”我笑笑,却还给他点着头。

这时候,一阵猪叫,几个人又拉进一条猪来,使尽力气压倒在桃树下的方桌上,我的朋友丢掉烟蒂,系紧腰里皮绳,挽高袖子,握刀过去。左手握着猪的黄瓜嘴,左脚扛在猪的脊背上,右腿直蹦蹦蹬地,握刀的右手翻过刀背,朝猪嘴头上狠地一磕,猪一吸气,脖子下显出一个坑儿,刀尖刚触到那坑儿,眼睛便向旁边乜斜,见压猪的小伙们把猪的下腿全抓得死死的,就喝道:“谁叫你捉下边两条腿?”小伙子们脸红了:因为把四条腿都抓死了,猪蹬踏不成,血就会淤在肚里,杀出的肉就不新鲜。于是,手一松,缩回去了。我的朋友又是用刀背磕了一下猪嘴头,一刀捅进那坑儿,刀一抽,一股红血“刷”地冒了出来,猪哼的一声,四蹄乱蹬,有人就拿过盆子接血,猪浑身颤抖了一阵,不动弹了。这时候,我的朋友把血刀在猪背上篦了篦,刀尖在猪嘴头上扎个窟窿,拴条葛绳,挽了圈圈,便叼刀在口长长出了口气。再把一双血手往猪身上抹抹,将那最高最长的猪鬃在指头上一卷,“铮铮”拔下几撮,丢在他带的家具笼里。猪鬃是归杀猪匠的。

商州初录(30)

男主人从厨房提来滚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环锅里。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锅里转了几转,伸手在水里一蘸,一抽,口里吸溜着,在试烫水哩。终于,烫水正到温度,一声喊,小伙子们提猪的四条腿,男主人提猪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猪嘴上的葛绳,将猪慢慢放在烫水里压着,转着,翻来倒去。烫好了,一齐动手,用浮石将猪毛“嗤噜,嗤噜”刮去,用铁钩将猪挂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条,在猪交裆上捅了,然后嘴搭近去猛吹,一边吹,一边用棒槌敲着猪身,眼见得猪浑身胀起来了。然后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热水洒了,用刀子刮了,刀又叼在嘴里,拔掉木塞,捉住猪耳朵,照脖项肉缝里用手转割一圈,人转到猪背后,双手一用劲,“咔嚓”一声,猪头提在手里了。

现在,开膛破肚,取出尿泡,旁边的孩子们一把夺过去,倒了尿,便吹成了大气球。取出大肠,小肠,心肺,肚子,肝子,几个人就忙着摘油,翻肚,洗肠了。一阵忙乱,我的朋友取过砍刀,割掉脖项,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夹在猪的嘴里,就扳过猪一只后腿,令一个小伙扳住另一只后腿,刀子咔嚓咔嚓从上到下分去,这便是“分边子”了。围看的人头都凑了过来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当腰子眼——第七个胛骨地方——量量,叫道:“嗬!二指!”一个婆娘,也伸过手来量,说:“咦,还不止哩!三指啊!”有人便将她拨开,斥道:“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头算指头?”

当人们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价时,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队干部蹲在井边均价啦。队干部说:“两股子!怎么样?”男主人说:“行,就这,正好!”队干部就往过一跳,朝众人喊:“两股子!”小伙子们都愣了,不知什么意思,老年人则面面相觑:“哟!一大一小!?”“啊!是一元一角?”“太贵了吧?”“行,行,这是行市价。”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经八百地说:“谁来?打!”一时热闹了,这个要“给我打一吊!”那个要“给我割一刀子!”想吃肥膘的要“槽头”;想包饺子的要“勾把子”。还有些奸能人,手总不离腰子眼,喊;从这里!从这里!三下五除二,一个猪卖完了,女主人说:“咳,弄得啥吗,都没给自家留。”男主人凶道:“去!有你说的啥?”我的朋友哈哈大笑:“怎么没留,头水,下水(肚里货),里三,外三。就够你老两口子!”女主人经不住逗,也便笑了。

这一顿饭,自然在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罢饭,又去另一家杀了猪,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严了。但是,姑娘没有在家。“人呢?”他说,脸上有了怒色,回过头来,却对我笑笑,“怕到后街菊香家去了。”

说起菊香,他就又兴趣了,说是菊香的娘年轻时是个破鞋,菊香爹打过几顿,如今菊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妇,但自己的儿媳妇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菊香娘就很伤心,又不敢向儿子说明,常把他家女儿叫去说?惶。

“咳,这就叫报应!前檐水不往后檐流,她活该了!”

又坐了一个时辰,姑娘还没有回来,他就说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来,对我说:“他娘的,实在不像话!现在的年轻人……”我问清了,才知他路过大场,那麦秸草堆后有两个人影在悄悄说话,他听不清是谁的声,但肯定是一男一女。

“走,你帮我捉这不要脸的东西去!叫他们知道知道羞耻!”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能和过去相比,人家或许在谈恋爱,管那些事干啥呢?他说:“我是治保委员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门,让我站在这边小路口上,便独自猫腰从大场那边走去,突然骂道:“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那两个人影极快跑走了,一个从麦地里过去,一个朝这边小路跑来。我认清了,原来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缩身蹴在路下渠里,让她跑了过去。我的朋友过来怨我没有挡住,问看清是什么样的,我说看不清,他又只是骂道:

“你看这像话不像话?这是谁家的不要脸!”

我们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里亮着灯,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正在贴窗花。我的朋友问:“回来啦?”“回来啦。”“晚上到谁家去也该早早回来,你知道吗,大场那边又出恶心事啦!”

白浪街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只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极少有桅杆竖立,偶尔有的,也从不见有帆扯起来。因为水流湍急,顺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桨,便半天一晌,“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假若从龙驹寨到河南西峡,走的是旱路,处处古关驿站,至今那些地方旧名依故,仍是武关,大岭关,双石关,马家驿,林河驿等等。而老河口至龙驹寨,则水滩甚多,险峻而可名的竟达一百三十多处!江边石崖上,低头便见纤绳磨出的石渠和纤夫脚踩的石窝;虽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镇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砖石,那夕阳里依稀可见苍苕缀满了那石壁上的“远源长流”字样。一条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宫”在龙驹寨,下有一座“平浪宫”在荆紫关,一样的纯木结构,一样的雕梁画栋。破除迷信了,虽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养着小白蛇,进“平浪宫”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龙驹寨、荆紫关是最神圣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指分开的大脚,就夸说:“想当年,我和你爷从龙驹寨运苍术、五?子、木耳、漆油到荆紫关,从荆紫关运火纸、黄表、白糖、苏木到龙驹寨,那是什么情景!你到过龙驹寨吗?到过荆紫关吗?荆紫关到了商州的边缘,可是繁华地面呢!”

商州初录(31)

荆紫关确是商州的边缘,确是繁华的地面。似乎这一切全是为商州天造地设的,一闪进关,江面十分开阔。黄昏中平川地里虽不大见孤烟直长的景象,落日在长河里却是异常的圆。初来乍到,认识论为之改变:商州有这么大平地!但江东荆紫关,关内关外住满河南人,江西村村相连,管道纵横,却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条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听到一些秦腔呢。

这街叫白浪街,小极小极的。这头看不到那头,走过去,似乎并不感觉这是条街道,只是两排屋舍对面开门,门一律装板门罢了。这里最崇尚的颜色是黑白:门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锃亮,俨然如铁门钢窗,家里的一切家什,大到柜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镜,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墙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贫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这是江边人对小白蛇(白龙)信奉的象征,每每太阳升起空间一片迷离之时,远远看那山根儿,村舍不甚清楚,那错错落落的屋脊就明显出对等的白直线段。烧柴不足是这里致命的弱点,节柴灶就风云全街,每一家一进门就是一个砖砌的双锅灶,粗大的烟囱,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门是黑,烟囱是白。黑白在这里和谐统一,黑白使这里显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实并无波浪,更非白色,只是人们对这一条浅浅的满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理想而已。

街面十分单薄,两排房子,北边的沿河堤筑起,南边的房后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数来数去,组成这街的是四十二间房子,一分为二,北二十一间,南二十一间,北边的斜着而上,南边的斜着而下。街道三步宽,中间却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条棚,一半没有棚,清清亮亮,无声无息,夜里也听不到响动,只是一道星月。街里九棵柳树,弯腰扭身,一副媚态。风一吹,万千柔枝,一会打在北边木板门上,一会刷在南边方格窗上,东西南北风向,在街上是无法以树判断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弯的,年龄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细的结合体,桩如桶,枝如发。树下就侧卧着一块无规无则之怪石。既伤于观赏,又碍于街面,但谁也不能去动它。那简直是这条街的街徽。重大的集会,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这石上的树身是张贴栏,就是民事纠纷.起咒发誓,也只能站在石前。

就是这条白浪街,陕西、河南、湖北三省在这里相交,三省交结,界牌就是这一块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样举足轻重,神圣不可侵犯。以这怪石东西直线上下,南边的是湖北地面,以这怪石南北直线上下,北边的街上是陕西,下是河南。因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头一家,三间上屋属湖北,院子却属陕西,据说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杂乱,湖北人住在陕西地上,年年给陕西纳粮,陕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给河南纳粮。如今人随地走,那世世代代杂居的人就只得改其籍贯了。但若查起籍贯,陕西的为白浪大队,河南的为白浪大队,湖北的也为白浪大队,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强凋某某省名方可。

一条街上分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猊,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语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里路的街面,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楼房。人有竞争的秉性,所以各显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陕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砖到顶修起十多间一座商厅;后就是河南弃旧翻新堆起两层木石结构楼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发奋起四层水泥建筑。货物也一家胜筹一家,比来比去,各有长短,陕西的棉纺织品最为赢,湖北以百货齐全取胜,河南挖空心思,则常常以供应短缺品压倒一切。地势造成了竞争的局面,竞争促进了地势的繁荣,就是这弹丸之地,成了这偌大的平川地带最热闹的地方。每天这里人打着漩涡,四十二户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门窗全然打开,办有饭店,旅店,酒店,肉店,烟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担筐背篓,也来摆摊,天不明就来占却地点,天黑严才收摊而回,有的则以石围圈,或夜不归宿,披被守地。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买,别处见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见。“小香港”的名声就不胫而走了。

三省人在这里混居,他们都是炎黄的子孙,都是**的领导,但是,每一省都不愿意丢失自己的省风省俗,顽强地表现各自的特点。他们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短处。

湖北人在这里人数最多。“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他们待人和气,处事机灵。所开的饭店餐具干净,桌椅整洁,即使家境再穷,那男人卫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头上一定是丝纹不乱。若是有客稍稍在门口向里一张望,就热情出迎,介绍饭菜,帮拿行李,你不得不进去吃喝,似乎你不是来给他“送”钱的,倒是来享他的福的。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烟,问起这白浪街的历史,他一边叮叮咣咣刀随案板响,一边说了三朝,道了五代。又问起这街上人家,他会说了东头李家是几口男几口女,讲了西头刘家有几只鸡几头猪;忍不住又自夸这里男人义气,女人好看。或许一声呐喊,对门的窗子里就探出一个俊脸儿,说是其姐在县上剧团,其妹的照片在县照相馆橱窗里放大了尺二,说这姑娘好不,应声好,就说这姑娘从不刷牙,牙比玉白,长年下田,腰身细软。要问起这儿特产,那更是天花乱坠,说这里的火纸,吃水烟一吹就着;说这里的瓷盘从汉口运来,光洁如玻璃片,结实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儿刮汗毛比刀子还利;说这里的老鼠药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还是顺地倒。说的时候就拿出货来,当场推销。一顿饭毕,客饱肚满载而去,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边端着残茶出来顺门泼了,一边低头还在说: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们的生意竟扩张起来,丹江对岸的荆紫关码头街上有他们的“租地”,虽然仍是小摊生意,天才的演说使他们大获暴利,似乎他们的大力丸,轻可以治痒、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气,牛吃了有猪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只要和在水里,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浇麦麦不结穗,浇树树不开花。一张嘴使他们财源茂盛,财源茂盛使他们的嘴从不受亏,常常三个指头高擎饭碗,将面条高挑过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们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商州初录(32)

河南人则以能干闻名,他们勤苦而不恋家,强悍却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没有不会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结伙成群,背了七八个汽车内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买柴买油桐籽。柴是一分钱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钱一斤。收齐了,就在江边啃了干粮,喝了生水。憋足力气吹圆内胎,便扎柴排顺江漂下。一整天里,柴排上就是他们的家,丈夫坐在排头,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间。夏天里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连三个、四个,一家几口全只穿短裤,一身紫铜色的颜色,在阳光下闪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个气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缓,过姚家湾,梁家湾,马家堡,界牌滩,看两岸静峰峭峭,赏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见浅滩,就跳下水去连推带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脚乱,偶尔排撞在礁石上,将孩子弹落水中,父母并不惊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间冒出水来,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稳之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纹一样的云,看地下云纹一样的水,醒悟云和水是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有鸟一个有鱼而区别天和地了。每到一湾,湾里都有人家,江边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评头论足,唱起野蛮而优美的歌子,惹得江边女子掷石大骂,他们倒乐得快活,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声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觉高级干部的轿车也未比柴排平稳,自觉天上神仙也未比他们自在。每到一个大湾的渡口,那里总停有渡船,无人过渡,船公在那里翻衣捉虱,就喊一声:“别让一个溜掉!”满江笑声。月到江心,柴排靠岸,连夜去荆紫关拍卖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挣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过一个时期“吃饱了,喝涨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里又空了,就又逆江进山。他们的口福永远不能受损,他们的力气也是永远使用不竭。精打细算与他们无缘,钱来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们的生活大喜大悲。

陕西人,固有的风格使他们永远处于一种中不溜的地位。勤劳是他们的本分,保守是他们的性格。拙于口才,做生意总是亏本,出远门不习惯,只有小打小闹。对于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们并不馋眼,看见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讥。他们是真正的安分农民,长年在土坷垃里劳作。土地包产到户后,地里的活一旦做完,油盐酱醋的零花钱来源就靠打些麻绳了。走进每一家,门道里都安有拧绳车子,婆娘们盘脚而坐,一手摇车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车轮转得是一个虚的圆团,车轴杆的单股草绳就发疯似的肿大。再就是男子们在院子里开始合绳:十股八股单绳拉直,两边一起上劲,长绳就抖得眼花缭乱,白天里,日光在上边跳,夜晚里,月光在上边碎,然后四股合一条,如长蛇一样扔满了一地。一条绳交给国家收购站,钱是赚不了几分,但他们个个心宽体胖,又年高寿长。河南人、湖北人请教养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里睡得香,心便宽;不心重赚钱;茶饭不好,却吃得及时,便自然体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这养身之道,但却极愿意与陕西人相处,因为他们极其厚道,街前街后的树多是他们栽植,道路多是他们修铺,他们注意文化,晚辈里多有高中毕业,能画中堂上的老虎,能写门框上的对联,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箫弹琴的,又是陕西人氏,“宁叫人亏我,不叫我亏人”,因而多少年来,公安人员的摩托车始终未在陕西人家的门前停过。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却和谐地统一在这条街上。地域的限制,使他们不可能分裂仇恨,他们各自保持着本省的尊严,但团结友爱却是他们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条溪水,利用起来,在街东头修起闸门,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个水轮,一是湖北人用来带动压面机,一是河南人用来带动轧花机,一是陕西人用来带动磨面机。每到夏天傍晚,当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张小桌打扑克,一张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两人,轮换交替,围着观看的却是三省的老老少少,当然有输有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月月有节,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腊月初八,大年三十,陕西商店给所有人供应鸡蛋,湖北商店给所有人供应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条,又是烟酒。票证在这里无用,后门在这里失去环境。即使在“文化革命”中,各省枪声炮声一片,这条街上风平浪静;陕西境内一乱,陕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内,湖北境内一乱,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内。他们各是各的避风港,各是各的保护人。各家妇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调,但又能做得两省的饭菜。孩子们地道的是本省语言,却又能精通两省的方言土语。任何一家盖房子,所有人都来“送菜”,送菜者,并不仅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来者对于主人都是帮工,主人对于帮工都待如至客;一间新房便将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来送“汤”,一家儿子结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头作拜。街中有一家陕西人,姓荆,六十三岁,长身长脸,女儿八个,八个女儿三个嫁河南,三个嫁湖北,两人留陕西,人称“三省总督”。老荆五十八岁开始过寿日,寿日时女儿、女婿都来,一家人南腔北调语音不同,酸辣咸甜口味有别,一家热闹,三省快乐。

商州初录(33)

一条白浪街,成为三省边街,三省的省长他们没有见过,三县的县长也从未到过这里,但他们各自不仅熟知本省,更熟知别省。街上有三份报纸,流传阅读,一家报上登了不正之风的罪恶,秦人骂“瞎?”,楚人骂“操蛋”,豫人骂“狗球”;一家报上刊了振兴新闻,秦人说“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远,报纸却使他们离政策近。只是可惜他们很少有戏看,陕西人首先搭起戏班子,湖北人也参加,河南人也参加,演秦腔,演豫剧,演汉调。条件差,一把二胡演过《血泪仇》,广告色涂脸演过《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过《智取威虎山》,越闹越大,《于无声处》的现代戏也演,《春草闯堂》的古典戏也演。那戏台就在白浪河边,看的人山人海。一时间,演员成了这里头面人物,每每过年,这里兴送对联,大家联合给演员家送对联,送的人庄重,被送的人更珍贵,对联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无损。那戏台两边的对联,字字斗般大小,先是以红纸贴成,后就以红漆直接在门框上书写,一边是:“丹江有船三日过五县”,一边是“白浪无波一石踏三省”,横额是“天时地利人和”。

镇柞的山

古时有个标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于是便有了西岳之险,峨嵋之秀,匡庐幽深,黄山峻伟;人皆以爱山之奇而满足心境,山皆以足人所欲而遂得其名。可见爱山者其实爱己,名山者并非山之实际也。镇安柞水一带的山,纵横千里,高耸入云,却从未被天下知晓;究其原因,似乎所有名山的特点无不包括,但却不能准确地有一个两个词儿的结论。面对着它们,你印象到的,感觉到的,山就是山,你就是你,物我不能归一,只能说:哦,瞧这山啊,这山多像山啊!

镇柞的山,正是特点太多了而失去了特点可怜不能出名,也正是不能出名而可敬地保持了山的实质和内容。

有人说:天下的山都跑到这儿来了。这话应该是正确的,整个镇安柞水的版图,自有半水半田九分山之说,高大是少见的,布局又都突如其来,没有铺设,也没有枝蔓,方圆几十里一个大山岭接着一个大山岭。沟壑显得少,却显得深,迷离叵测的曲折并不突出,但长得要命,空气阴沉如经过了高度的压缩。道路常是从山下往山上盘旋,拐一个弯,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路面随着拐弯而左高右低,右高左低,车似乎不是在行路,而是在轧一条斜仄不平的钢板。一个弯与一个弯垂直线只有十米左右,弯路却至少二里,常常四个轮子的倒没有一头羊爬山快。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山的峰峦如海的波涛,无穷无尽,只说此处离太阳近了,却红红的太阳照着,不觉其热。

一山来了一山迎,

百里都无半里平;

宜是老禅遥指处,

只堪图画不堪行。

这是唐代贾岛路过这里写下的诗句。于是你想象任何雄鹰在这里也会折翅,任何飓风在这里也会消声,真正的过往英雄,只能是两个球形的太阳和月亮。当然,高山之顶有高山之顶的好处,蛇是用不着害怕了,任何一处草丛里都可以去躺去卧,也不见那泥葫芦一样的野蜂巢欲坠不坠地挂在石嘴上,花开得极少,鸟也没有,但蹲下拉一次大便吧,苍蝇却倏忽飞来,令你思考着一个哲理:美好的东西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丑恶的东西却绝对得分布均匀。

开始下山了,车速快得像飞行,旅客的心嗡地常要空悬在腔内,几乎要昏眩过去。你闭上眼睛,听见的不再是汽车的哼哼,只有气的发泄,风的呼响,遐想着古时飞天的境界。峡谷越来越深,越深越窄,崖石上是一层厚厚的绿苔,一搂粗两搂粗的老树上也锈着绿的苔毛,太阳在头顶上空的峡间,也似乎变成一个怯怯的绿的刺猬了。汗老是出不来,皮肤上潮潮的,憋得难受。你怀疑这是要到山的腹地里,那里或许就是民间说的阴曹地府。

百思不解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人就居住的有多高。那一家一户间或就在一片树林子里,远远已经看见,越近去却越不能觅寻;或许山岩下又有了住房,远处一点不能发觉,猛地转过岩头,几乎是三步五步的距离,房舍就兀然出现,思想不来那砖瓦是如何一页一块搬上去的。瀑布随时都可以看见,有的阔大,从整个石梁上滚下,白的主色上紫烟弥漫,气浪轰动着幽深的峡谷,三四里外脸上就有了潮潮的水沫的感觉。有的极高极高,流下来,已经不能垂直,薄薄的化为一带,如纱一样飘逸。有的则柔得只能从石壁上沫沫的滑下,远处看并不均匀,倒像是溜下的牛奶,或者干脆是一溜儿肥皂泡沫。河谷里,水从来不见有一里长的碧青,因为河床是石的,坑洼不平,且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三间屋大的,一间屋大的,水缘石而成轮状、扇状、窝状,翻一色白花。这种白赋予了河石,遇着天旱少水季节,一河石头白得像纸糊一般,疑心是山的遗骨,白光光地将一座山与一座山的绿分开。小型水电站就应运而生,常有那半山一块平地,地中涌出一巨泉,久涝不滥,久旱不涸,只稍稍将泉水引流到一个坎下,一座小电站就轻而易举形成了。那住得再高的人家,用不着到山下的河里去挑水,只消在门前砍一株竹子,打通关节,从后墙孔里直插到屋后石缝里的小泉里,水就会一直流进锅来,不用了,也只稍斜一下竹竿便罢,方便倒胜过城里的自来水龙头,且少了那许多漂白粉,冬暖夏凉,生喝甘甜,从不坏肚。

商州初录(34)

遗憾的是地太少了,未修台田的,一片一片像缀起的补丁,修了台田的,可怜却总是席大的炕大的转不开牛。地里又都是黑碎石片碴,永远吸不了鞋底,不小心却会割破脚心,耕作农具便限制到一种扇形的板锄。这类地土,如果在别的地方,寸草也不会生长,这里却最适宜种包谷、洋芋、扁豆、绿豆、云豆、黄豆、南瓜、红薯,农民称道这石碴里有油。那一种老包谷,颗粒并不大,却十分饱满,是离太阳近的缘故吧,太阳的金黄使其灿灿发光,做饭易煳锅,嚼起特别味长。洋芋只要下种便有收获,两个洋芋在火塘边烤了,便会吃得连打饱嗝儿。最富有的是山上的树,浅山里树很杂,蛇出没无常,冷不防就从草丛里拐行而来,身上又都五颜六色,或许缠在树上,或许盘在岩头,或许如枯木一般横在路上。外地人免不了一步一个心跳,本地人却用树枝一挑,“日”地甩出去,随便得很。还有一种什么草,叶下尽长着茸茸的倒钩白刺,视之如绒毛似的,手一捉,竟如蝎蜇一般,奇怪的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将这草捣碎成泥敷在伤处,则立即痛止。那商芝更是满山都是,春天里长得如佛手,摘下晾干,蒸可以吃,炒可以吃,据说秦时四皓避乱隐居商州,就是以此为食,营养丰富,滋味比黄花菜倒淳。于是那黄花菜便不稀罕了,家家门前的地堰上,都长着一丛一丛,花开了也不去采,不为食用,只为好看。深山的林却浩瀚无边,森林开发队一日一日在那里修路建场,但那些可做栋的梁的松树、柏树、栲树、槲树、桦树,路险不能运出,只好在那里枯死、腐烂。山民们用麻袋装了那黑灰似的木土背下山到公路边,一麻袋三角钱卖给那些栽花育草的城里司机们了。浅山里有野兔、山羊,深山里有野猪狗熊。山民们人人一身兼三职:农夫、药户、猎人。三四人、七八人结伙成队上山围猎,守点的严阵以待,赶山的大声吆喝,那阵势雄壮得如古罗马大战。虽每个村子少不了有被野兽抓破了头的脸的残疾人,但出猎便不空回。曾经一个人看见了一群野猪从岩上跑来,只一枪打中了为首的一头掉下岩来,后边的一条线紧跑的野猪以为前边的同伙在跳涧,一个一个也就从那里跌下岩死了,竟有十一头。

山果在这里最有特色,桃儿都是茶碗大,一律歪嘴儿,白的嫩白,红的艳红,是山中少女脸的缩小。夏天的日子里在山里行走,几天几日也用不着去吃五谷,这种仙物可以吃饱又不伤胃。秋天的板栗、核桃更是满山遍野,无家无主,只要你肯捡就是。若是一个人到山洼去,一洼半人高的绿草,草头一层红的黄的紫的花蕊,仰身而卧,吸几口花香,听几声鸟鸣,如痴如醉,再爬起来往坡根去,在那栗子树,核桃树身上蹬上一脚,那果子就哗哗坠落一地。山木丛杂,不能大面积地种植谷蔬,又近山之家不须柴薪砍伐,山民们就挖药材,扳竹笋,采蘑菇、香蕈,捡核桃、栗子,剥棕,取枸,割漆,收蜜,摘茶,锯板,烧炭,缠葛,破竹,编荆。常常在日暮时分,听见山的这儿那儿有着山歌,和者盖寡,间或就见河中有了木排,人在上边坐着,三点两点,归家“一叶扁舟”去了。随之,山洼处处冒起炊烟,四野云接,鸦群盘旋,三三五五的剪了尾巴的狗在吠。

从远古以来,这里一切都是自产自供,瞧瞧建筑,便足看出人的性格:从来没有院落,住屋又都是四四方方一个大间,以门槛为界,从不向外扩张。阴阳先生的择屋场风水,原则只有一条,就是深藏。一般从不结村聚庄,一家一户居之,即使三五集而一起,必是在背风洼地,从不像陕北人的村寨或县城总是在高山顶上,眼观四方,俯视众壑,志在天外。他们家再穷再贫,从不想到外地谋生,对于在外工作的人,倒常常要议论个离乡背井的苦楚,即使现在已经十分热闹的柞水县城,镇安县城地势建筑也一个是槽状,一个是瓮形。至今在深山里,也多少存在着宁肯家里的东西腐烂坏臭,也绝不愿出售贩卖的习惯。古时整个地区没有钱店,当行货绸缎、皮毛、毡毯,衣服鞋袜,银镂匠作等铺,花布、油盐、釜甑、锄镢、药材等项,俱系随便贩运,朝买夕卖,本小利微,至于坐贾行商大本生意则几乎绝迹。而现在城镇,除了国营商店、饭馆、旅社外,小商小贩也还不多。间或几家营业的,也是要卖烟酒,全是烟酒,要卖油条,全是油条。工匠从无外来,故夺巧技艺者稀少,日常用具皆自个为之,器坚朴耐用,但样子劣拙不堪。

正因为这里闭塞,也以此保守了传统古朴之风俗。此地老根老总的户少,除台湾省外,各地都有新迁户,客籍便称之为下河人。但井间相错,婚姻相通,任恤相感,庆吊往来,浃洽投机,故五里一腔,十里一调,而礼节尚习不甚相远。家家日月稍宽裕,必要酿酒,料或用包谷,或用大米,或用柿子,或用甜菽杆,常在门前路边,以地坎挖灶,安上锅,放上发酵的料,上架一锅,烧酒而成,过往人只要说酒好,随便舀喝。再是腌肉,每家每年至少养二至三头肥猪,或者交售一头,或者全部宰了,腌以盐,熏以烟,即为腊肉。喝酒吃肉,在这里不仅为生活之需,同时也成了一种娱乐和艺术。一般的亲戚,一般的工作干部,他们并不认官职大小,名望轻重,只要是从外地来的,必是有饭就有肉,有肉就有酒,自酿的酒初喝味道并不好,但愈喝愈上口,酒令五花八门,冬天的夜晚便可以从黄昏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以谁家酒桌下醉倒的人多为荣耀。吃肉更是以方块见长,常在稀饭里煮有肉块,竟使外地人来吃面条吃过半碗,才发觉碗底尽是大肉片子而感慨万千。故在这里工作的干部调到外地,都善吃善喝,问之,便说“镇柞锻炼的”。并感叹之:在镇柞,不会喝酒吃肉就不能当干部啊!风气淳朴,欲尚朴野,外面世界多认为山民性情不驯,其实绝无强悍之徒,全陕西以商州容易治理,商州又以镇柞易治著名。

商州初录(35)

地以人重,人因地灵,镇柞地处偏僻,挺生者不多,但山川蜿蜒,灵淑之气有结,人才仍辈出矣。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山里一天一天发生着现代的变化,山外一天一天也认识了这块土地的神奇和丰富。

现在年轻的山民已经彻底看不起父辈那种急于谋生而缓于谋道的生活,差不多不愿那种六七人合挤在一炕的习惯。尽一切力量去求学,学成回来,不死缠身于那一亩二亩瘠贫的山地,勃勃欲兴之气甚盛。生在山里,重新认识山,靠山而吃山,光挖药一项,天麻、猪苓、党参、肉桂,家家门前屋檐下都是一晒一席,扩大茶园,自办茶坊,种植桐树,榨取桐油,割土漆而置染新式家具,请工匠熟制各类皮革……山上万宝俱全,土特产运出去,钱财就源源不断流淌而来。商店里,开始出售手表、电视机、录音机,也有了姑娘们穿的高跟皮鞋,也有了小伙子们的黑墨蛤蟆镜。

原先干部皆关中或商州川道那边支援来的,来时都不愿来,来了全不安心,有“祖国山河可爱,镇安柞水除外”的俗语流传。而今争相前往,但本地干部迅速成长,从县上到区到社,层层干部出门就背着草鞋,翻山越岭,抓政治,抓生产,抓科学。山僻干部事简责轻,若要无事,便仅吃肉喝酒也应付不了,最足钝人志气,所以他们时时提醒,严格要求,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体察风物,熟悉民情,兴利除弊。

小型水电站日益发展,村村都有了电灯、电磨,粉碎机,用不着麦子用?枷、棒槌打了,用不着粮食在屋角的手摇石磨上磨了。那板栗、核桃、猕猴桃,因为有电,机器加工,其罐头畅销全国。更有那一山栲树、槲树,放养起山蚕,一年两次,收成好不壮观。且家家注重起种桑,不养蚕的摘叶卖,养蚕的有丝织绸,不能自织便将丝卖,无丝而又不能买者就多代人缫丝。于是,县上机构庞大的丝绸厂就建成了,一座丝绸厂是镇柞最大的工业,亦是最大的文明之地。大凡别的地方,代表当地富裕的标志是商店,代表当地人物容颜的标志是剧团,但镇柞的丝绸厂却两者兼而一身地代表了。工厂招收工人的条件要干净利索,眼明亮,牙整齐,心细,手巧,故机器织出的绸缎如霞如云,管理机器的女工华美娇艳,简直使你不能想象这山野之内竟有如此风流人物。

老一代人流传的俗语有: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现在竟成了一种讥讽的笑话。在县城村镇,夜里的彩色电视机占却了所有人的心身,一场国家队的排球赛胜利,竟也会几十人,近百人连夜游行庆贺,一次电影百花评奖,一次全国小说评奖,竟也会有十几人集体写票寄往北京。在那些深山老林里,山民们或许正捧着糊汤碗,或许冬至天气还未换上棉裤,或许二、三月青黄不能接上,但常发生有人急急火火跑老远的路去对相好的人讲:“某某进政治局了!”“谁谁下台了!”样子可笑却可敬。天明六点半的新闻广播,青年山民也会准时醒来收听。他们注意着国家政策的颁布,研究着生财变富的门路,捕捉着生意买卖的信息。当他们大把大把嚼着油炸的蚕蛹,嘴角流油地向你夸说着他们的计划时,你会感到吃惊而又有几分嫉妒。他们虽然不像城市人那样向现代化迈进的节奏迅速,但你却热羡这里水好,用不着漂白粉;这里的空气好,用不着除尘器;这里的花草好,用不着在盆里移栽。城里的好处在这里越来越多,这里的好处在城里却越来越少了。

1983年7月18日

b,载开头加入如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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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妇》第三部分

我侧起身来,撩起后窗帘往外一看,才见屋后田边的那台大石磙碾子被一个女人推着。这女人窄袄窄裤儿,腰俏俏的;头上抹着很重的头油,丝纹不乱;一双用粉涂得雪白的单布鞋,弓弓的小巧,起落上下没一点声响……

祭父(1)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应,就在他来西安检查病的那天,清早起来我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一来,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我交待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父亲的病是两年前做的手术,我一直对他瞒着病情,每次从云南买药寄他,总是撕去药包上癌的字样。术后恢复得极好,他每顿能吃两碗饭,凌晨要喝一壶茶水,坐不住,喜欢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亲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说: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看着父亲的豁达样,我暗自为没告诉他病情而宽慰,但偶尔发现他独坐的时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来一本算卦的书,兄妹们嚷着要查各自的前途机遇,父亲走过来却说:“给我查一下,看我还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来,父亲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他只是也不说出来罢了。卦辞的结果,意思是该操劳的都操劳了,待到一切都好。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没好福。”我们都黯然无语,他就又笑了一下:“这类书怎能当真?人生谁不是这样呢!”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都依这卦辞来了。

先是数年前母亲住院,父亲一个多月在医院伺候。做手术的那天,我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我紧张得肚子疼,父亲也紧张得肚子疼。母亲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却不中,原来依父亲的教龄可以将母亲和小妹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但因前几年一心想为小弟有个工作干,自己硬退休回来,现在小妹就只好窝在乡下了。为了小妹的前途,我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是干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说那类话,但事情逼着他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他给我说过,他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但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负,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今天却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龄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但就在这时候,他患了癌病,担惊受怕的半年过去了,手术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年春节父亲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儿回老家过年,多买了烟酒,好好欢度一番,没想年前两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亲老泪纵横,以前手颤的旧病又复发,三番五次划火柴点不着烟。大妹带着不满一岁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亲又开始了比小妹当年就业更艰难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辗转不眠。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劳累,甚至对他发火,他就再一次赶来给我说情况时,故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又总要说明他还有别的事才进城的。大妹终于可以吃商品粮了,甚至还去外乡做临时工作,父亲实想领大妹一块去乡政府报到,但癌病复发了,终未去成。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全是为儿女要办完最后一件事,当他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溘然长逝。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贫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都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也竟在一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读书。父亲提起那段生活,总是感激着三个大伯,说他夜里读书,三个大伯从几十里外扛木头回来,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卖个好价,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头的大小截面,那种“咣咣”的响声使他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间,他们兄弟四个亲密无间,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来虽然分家另住,谁家做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我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直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他转到哪,就带在哪,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一个堂兄尿床,父亲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床,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那头,那头暖干了睡这头。我那时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亲那儿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粮食翻山越岭走两天,我至今记得我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总是在移动,让我无法数清。当我参加了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那一次父亲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还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龄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先走,可谁也没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那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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