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龙招云 卷尾 525.往事如烟（4）

成都南面，陵园一片花海。

笛音随着花瓣，绕着赵云舞成一个圆。偶有来吊唁的路人，听到这婉转的十八段音乐，纷纷顿足。

赵云收起了木笛，俯下身，把花束放到墓前，好久都没有说话。

“云璐，樊淑，你们……好好休息吧。”赵云静立在墓前，风吹起银衣战袍和他的白发，平添一分萧条。

建兴七年的初夏，马云璐病逝。赵云没有痛哭流涕，他只是觉得心空了，之后的日子里，总是觉得家里少了什么。

赵云在两位夫人的墓前伫立了很久。

如今，赵统与赵广都逐渐成长起来了。儿子们在长大，赵云也在老去。这些天赵统两兄弟跟着姜维去了绵竹，家里只留下赵云一个。马云璐去世后，赵云也便辞退了不多的家仆。一个人在家，没有那么麻烦。

该过去的，终究过去了。等到风停，赵云转身离开了两座坟墓，走出了陵园。成都南郊外，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陪伴着自己蜕变为龙的人，都不在了。赵云走向成都，隐约间看到了什么。

不久之后，就该自己了吧。越是接近成都，赵云越能清晰地看到刚出山的那个少年。走进成都回头再看，赵云看到了那骑着白马的将军，血战长坂、从平江南、扫荡蜀南、拒敌汉水。

到了家门口，赵云静了好久，没有推门。屋内一直很空，自马云璐去世后，赵云经常在家里出神，不知道该想什么。处理完军务之后，或者舞完一套枪法之后，他总会在院子里静好久，像是在等着谁来回应。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院中的落叶。

红颜易老，英雄迟暮，到了最后，终究只剩下赵云一个人在舞台上，独自演着无力的戏码。

敌不过的，是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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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门开了，赵云走了进来。

他很想和以前一样，说一句“云璐，我回来了”。可是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余下的，只是苦笑罢了。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哭出声来。年轻时候的他失去了太多，也哭过很多次。可是马云璐去世的时候，赵云却没有太强烈的情感波动。他只是觉得，心被插了一刀。只是一刀，再也没有后续，就如同只有一波的浪潮，拍打礁石之后就悄然退去，留下的，只是那瞬间的刺痛，以及之后的空虚。

就像是，丢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堪比性命却忘记名字的东西。余下的时间里，一直在想，为什么会丢了它。

“云璐，我回来了。”

赵云轻轻说道。并不期待回应。他走向院子里。

“吱吱~”

那边的花簇一阵涌动，随即窜出一道白色身影到赵云脚下。赵云看着这只雪白的小狐狸，一愣。

“幽幽？”赵云看向那边走出来的身影，小雪卧在脚边，很亲昵地对着赵云。

天狐走出大堂，院中一片寂静。她环顾四周，许久，才道：“云璐呢？”

“一个多月前，去世了。”

“噢……”

天狐的声音很轻，不知道蕴含着什么。她看着眼前的赵云，这个很普通却不平凡的将军。

赵云老了。天狐还记得在封印阵里见到赵云时，那时的他还是个不太成熟的少年。不会使用龙瞳，不会很多东西，在天狐眼里就是个笨蛋。如今数十年光阴飞逝，天狐依旧是曾经的模样，赵云早已蜕变得太多太多。他的笑失却了当初的凌利，变得无比柔和。他的眼也没了昔日的张狂，取而代之的是止水般的平静。

一切都在飞逝着，唯有天狐立在原地，永恒不变。

“你游历完了啊？”赵云说道。他把东西放在房间里，铜镜反射出他花白的发须。

“嗯。”天狐道，“算是……明白了吧。”

天狐看着赵云做着日常的事情。他的步伐已经没有当初那般敏捷了，只是身躯依旧挺拔着，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不断燃烧着，一直在支撑着他走下去。

天狐明白，也许她下一次眨眼，赵云也就不在了。千年万年，眨眼便是沧海桑田。

漫天星星，夏夜很静，在院中似乎便能看到安静的成都。赵云靠着倚栏，望着那七颗星星，想到了很多，最后只是化为一道轻叹。

天狐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和赵云并肩坐着，陪着。她只是隐隐间觉得，这个小笨蛋，需要人陪，需要有人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可是那然后呢？赵云走完，微笑着对天狐摆手，一切都如同从口袋里零散的碎纸片，只留下天狐仍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时间流逝。

“子龙。”

“嗯。”

天狐第一次称呼起了赵云的字，赵云很平常地应答了一声。

“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事，你们人类的事。”

“懂得越多，便越孤独。”

繁星远去，沉云扑来。夜晚深到了它的极点，但赵云依旧在寻找着其中的星星。

“别这么消沉啊。”天狐抱着小雪，“你不是还有幽幽么？”

赵云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年以后，万年以后，你都会有幽幽的。”天狐望着夜空，“就算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都会剩下幽幽。”

“我活不了那么久。”

“幽幽活多久，你就能活多久，不是么？”天狐道，“记忆是不会消退的，也不会忘却。”

“但人不会再有了。”赵云轻轻道。

一句轻叹，蕴含多少泪水。赵云想起了哥哥，想起了太多人。云璐的温柔，樊淑的江湖，哥哥的面具，吴言的斩雨，蔡琰的胡笳，琉璃的白莲，甘宁的锁链，颜瞳的决绝，小白的天真。

还有后来的五虎，先帝，丞相。君臣相顾百万军中，开怀大笑，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记忆不会磨灭，但人不会再有了。事，也不会有第二次。

“生命的形态，也不止于此啊。”天狐道，“史书上的人，不也还活着么？”

“你完全理解了，幽幽。”

“呵。”天狐笑了笑，“是啊。永生不灭的我，却要活不过百年的你来教，想起来，真是有趣。”

“也许因为你是永生的，所以才这样。”

天狐看着那颗从云朵里钻出来的星星，什么也没说。

不变的事物，从来都不是永恒。有限的生命，也许能领悟永恒的真谛。

“小笨蛋，我已经陪了你一千年了，你知道么？”天狐看向那颗逐渐下沉的星星，“一千年以来，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生灵，我们的相遇都如出一辙。你傻傻地撞见封印阵的我，傻傻地问怎么救我，每一次的问题，每一次的神态都是一个样子。我都烦死你了。”

赵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可是，只有这一次，你才让我明白这些。”天狐轻轻道。

“千年以来，幽幽只有你。万年以后，你只会剩下幽幽。”

“我不信轮回。”赵云闭上了双眼。

“命是存在的，只是你不屑去相信。”天狐道，“但我遇到过。”

“我遇到过每一个轮回的你。”

赵云没有做出什么表情，他很累了，靠在倚栏上，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想休息了，他缓缓低下头，枕在天狐的腿上。

院中，风起，一片寂静。

“幽幽。”

赵云的声音已经开始低了起来。

“嗯？”

天狐轻轻抚摸着赵云的白发，像以前无数次欺负这个小笨蛋的时候一样。

彼时，手中还是乌丝。此刻，满眼尽是华发。

“你会唱歌么？”

天狐笑了：“就会你教的那一首。”

言罢，天狐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颗坠落的星星。东宫苍龙之心，赵云的将星，在天狐眼里疾速落下。光芒极为强烈，像是要照亮整个黑夜，最终却无奈地散去。

天狐望着重新暗下来的黑夜，轻启双唇，唱着：

“将军百战声名裂，河梁万里，故人长绝，回首残阳如血”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戎马半生随金鉄，南征北战，生死由命，满目狼烟未歇”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陪伴了赵云一生的歌。赵阳，赵云，蔡琰，颜瞳，星彩，天狐。

怀中的赵云再无反应。天狐垂下眼帘，看着赵云安详的脸，好一阵子，在他的额头上浅浅一吻。

这个夜晚，成都赵云府的院中出现了一道剧烈的白光。光柱通天，照亮了整个黑夜，成都百姓纷纷议论起这道奇观。因为白光刚好出现于赵云去世之时，所以百姓们都认为那是龙魂归天，回到它应到的地方去了。

只是，那天夜里，成都上空还传出一道悲怆的狐鸣。声音回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久久不息。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