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阙 第366章 花前月下

有人来自山川，便有人来自深渊，有人光芒万丈，便有人狼鬼夜行。

当年百月王说过很多次这句话，那时他把古扬比作山川，是万丈的栖霞之光，而眼下这座枯井中的古扬，却像极了后者。

那个无名的斑斓小壶，把古扬短暂拉回了当年栖霞大殿中的场景，他听到了刀尖拖地的声音，看到了举刀之后的血烈之象，甚至还有望月湖的伏尸，黛氏各府的人头滚地。

好在这光没有撑持太久，当它息落的时候，古扬便一点点醒转过来了。良久之后，古扬才敢再次望去，手掌有些颤抖，缓缓将其拾起。

退去光芒之后的小壶，通体淡青色，像一个小药瓶。古扬将其握在手中，迟迟不敢打开。他知道此物必是百月王搜集而来，其内所盛便是当年古扬误服使其陷入魔乱的东西。

思忖半晌，古扬终是没有将其打开，而是缓缓送进袖子里。随后古扬望了一眼尸骸，转身出了枯井。

即便是百月王的死讯，也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动荡。古扬并不打算将此事公开，今后若有一日，偿夙愿、得功成，再为百月王修陵立墓。

古扬刚上了枯井，黑猫便紧随而来，变化之大令人咋舌，只见它贴着古扬的靴子不停地蹭着。见古扬低下头，黑猫扯住古扬衣衫，竟一个猛跃跳到了古扬怀里。再看它此时情态，柔顺温和，恍然不是同一只猫。

更奇的是，温顺下来的黑猫，连那本是很坚硬的毛都柔缓了下来。直让古扬觉得，从前它的那般亢烈，仿佛是有“未竟之业”，眼下变成了一副夙愿以偿、功得退隐的样子。

古扬捋了一捋，黑猫不仅毫无反抗，反而乖乖巧巧似入甜梦一般，稳稳当当扎在古扬怀里。找到一张石凳，古扬坐了下来，一边梳着黑猫一边思绪悠远。

记得那个时候的百月王，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太多，就像自己现在这样抱着黑泽。世事或许真有一种奇妙的轮回，猫换了代、人换了代，可抱着那只猫的似乎还是那个人。

百月王已故、乌泽已故，不如今后就把它唤作乌泽。

有些气味再厚的墙壁、再密的林子也挡不住，而且无论何处，那种味道都不会丝毫更改。古扬纵了纵鼻子，眉目微微皱了起来。

一个干瘦之人，满身都是储着暗器的兜子，腰间别着一杆近有二尺的烟枪，浑身散发着很多年没有洗过，似是洗也洗不掉的烟草味道。

“老时？”古扬立时站了起来。

话说自从屯兵红魔岛的时候，时长风便孤身离开先行来到了栖霞，古扬来到栖霞后偶尔还会想起他，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相见了。

对于怀中的乌泽，乃至这处古宅，时长风看上去没有任何惊讶，仿佛都已预知。他的神色很不好，沉暗的表情把脸拖得很长，目光也是一片昏淡。烟枪明明就在腰间，却是一副犯了烟瘾的样子，时长风哆哆嗦嗦拔出烟枪，用了吸了三大口，浓烈的烟雾遮住了他的面庞。

待那烟雾消去，他又正常了几分，露出很惨很惨但终归是笑容的表情，“老七。”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古扬急问。

“因为这里，就是花前月下。”

“花前月下！”古扬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时长风微舒一口气，“花前不知月，月下难遇花，心若渡边尘、花前才月下。”

乌泽被古扬惊醒，因为他手掌的力量有点大。花前月下，是一个当年古扬多次听说但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只知道那是百月王的一处行府，每年他都要离开紫霞城到那里住上三个月。

古扬对此记忆颇深，记得那时很多人都与古扬夸赞此地，并以望月湖调侃古扬，说那花前月下才是天底下最精致的游憩之所，望月湖只能算粗糙中的精致。可惜物非人非，当他来到花前月下，等待自己的却是一具遗骸。

“离开红魔岛之后，我一直在栖霞打探，寻了众多百月王的旧友，逐渐浮出了这条二十年里的线。”时长风缓缓踱步，双目垂着地面，“我们海上逃杀之后，相比其他人，古卓惮于百月王的威名，只是封了百月王府，并没有更重一步的动作。从那时起，百月王便来到了这里，守着他的花前月下，一直到他逝去的那天。”

“老时，你所谓的线又是什么？”

“这二十年里，百月王一直在寻找当年王宫惨案的真相，寻求那一道奇毒的来源，为此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事发之前的一个月你都去过哪里，当时发生了什么，他都一一在查。”

“后来他便开始不断验证自己的猜想，更不惜亲身而试，最终落定了这一味奇毒，它叫做百虫千幻散。”

“亲身而试？”古扬瞪大了眼睛。

时长风闭了闭眼，缓缓点了点头，“老七，可能这就是百月王的死因。”

“不会的！”古扬长喝一声，死死咬着牙，但不觉之间，泪水已在眼眶打转。

“现在，百虫千幻散就在你的身上，你的选择没有人能够左右。但百月王能有此举，说明他相信你一定还活着。此物当世只有这一件，老七，你不能随便打开它，仔细想来，这未尝不是破局之利器！”

古扬紧了紧袖口，“你放心，这所有事连本带利都会有人偿还，我只希望，二叔这二十年里所经历的事，你能尽可能细致的说与我。”

时长风一语不发，而是从背后探出一本簿册，“此中所述的人，有一些你应该有印象，百月王探出百虫千幻散离不开这些人的努力。你是栖霞旧人，但也是新归之人，此间的许多事，我们真的比不了那些后来的人。而这簿册所含，或许也是栖霞二十年来的足迹，希望对你有用。”

“谢谢了，老时。”

时长风苦笑出来，“老七，我时长风从不喜欢做决定，因为我只需要听白月王的决定。现在他走了，突然有些想听听你的决定了。”

“花前不知月，月下难遇花，心若渡边尘、花前才月下。”

时长风微微皱眉的时候，又听古扬道：“心若渡边尘，可惜古扬已无此心，便也难见花前月下。老时，我没法像百月王一样做出让你心甘情愿的决定。”

“老七，你是何意？”

“不要再去想火会有多高，找一处波澜不惊之地，安安生生，方不至于让我更无颜见二叔。”

说完这话，古扬缓缓而去，时长风看着他的背影，就在这个瞬间，他发现这个人和当年的百月王真的好生相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