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冬,甘凉道上的风雪就一日没有停过。秦王治所临洮,士兵们将手塞进皮袍衣袖里,一边咒骂着该死的天气,一边在城墙上来回跑动。快过年了,谁也没心思认真站岗,况且此地距离边境甚远,西北诸蒙古皆归服大明统属,纵横河中地区的瘸狼帖木儿对大明又素来忠顺。
街道上不时传来的爆竹声和小孩子玩耍的欢笑声点缀着节日的气氛,透过浓浓的风雪,已经可以从空气里刺鼻的泥炭味道中分辩出猪肉炖干菜的味道,这东西,西北诸道上每家每户都做,不用吃,闻闻味道就可以去寒。
待会交了岗,回家让自己的婆姨端一盆上来,就着点小酒吃上一口,比城西老孙家的羊肉泡馍浇上头汤还解馋。小班长贾六子咽着口水,幻想着回家后的温暖。
“头儿,大路上有大队人马过来”。一个小个子士兵眼尖,看到了马路上那条不断向前移动,越来越近的黑线。
贾六子吓得机灵一下,端起望远境向大路看去。快过年了,可别有人给大伙惹事,要是番邦朝贡的使团又要经过,光接、待护送他们就得花费好几天功夫,谁都别想休息好。
“是蓝大将军,蓝将军巡边回来了”,城头上传来一阵欢呼,另一队士兵也发现了即将到来的车队,领队的小军官眼睛好,从车队中认出了蓝玉的旗号。两队士兵争先恐后地跑下城墙,拉开先前只开了一条小缝儿的大门,在风雪中笔直地站好,以挺拔的军姿欢迎他们的主帅。
自从洪武十七年京城遭遇波折,本来有些骄横的蓝玉性情大变。回到西凉做的第一件事即为遣散众多小妾和家奴,消减府邸规模。紧接着又尽散家财,抚恤定西军中多年来阵亡将士家属。随后在秦王殿下的指挥下整饬交通,修筑马路,剿灭各路盗匪。将西北和新收的蒙古各地治安稳定到几乎夜不闭户的地步。
刚到封地的秦王殿下也显出几分治国才干,学着北平鼓励工商,兴办学校,整顿吏治,降低税收,为了表示自己一心为国,还特地将府邸从繁华的古城西安府迁徙到这穷僻之地临洮府,督镇陕、甘、洮、凉四州。秦王所带来的文臣都比较廉洁,临来之前又特地从四弟燕王麾下要了大批北平书院毕业的学生作为幕僚,十多年来文武团结一致,居然把这春风不度之地治理出些太平气象。特别是古老的丝绸之路,因为盗匪被剿灭,沿途恢复安宁,每年都有数百驼队经此西向,给当地带了繁荣,也给秦王带来了丰厚的税收。地方上日子太平安稳,因此,秦王与蓝玉二人深受百姓爱戴,士皆愿以死效之。
二百多辆四轮马车缓缓地驶进城门,绿漆的车厢表明了马车属于军队的身份。开路的护卫车过后,蓝玉的帅车出现在守城士兵们的眼前。
“参见蓝大将军,恭贺大将军凯旋”,士兵们抱拳施礼,向他们心爱的将军发出诚挚的问候。
蓝玉掀开车帘,跳出车厢。不顾外边风冷雪大,拱手还礼,“弟兄们辛苦,家里的年货备齐了吗”。
“托将军的福,都备齐了”,贾老六瓮声瓮气地带头回答。
蓝玉笑了笑,示意车队继续前行。自己向马路边上让了几步,来到贾老六身旁,拍着他的肩膀问道:“老六啊,怎么样,你爹的咳嗽今年冬天又犯了吗”?
将军认识我,还知道关心我爹。贾老六心里一阵温暖,感动地拉着蓝玉的手直晃,“托将军的福,没大妨碍了,团里边派了军医,给了几幅神仙药,俺爹吃了就不咳嗽了”。
“那就好,换岗时别忙着走,等会我着人给你送棵老参来,回去给老爷子补补。这天寒地冻的,吃点儿补品比啥药都强”。蓝玉如兄长般和善地说。
“那怎使得,那怎使得。将军折杀俺,折杀小人了”。贾老六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他送礼,还是西北道上说一不二的蓝大将军给他送礼,让他如何不生效死之心。
“西北汉子,别婆婆妈妈的,换完岗就在这城门下等,我派人送来”。蓝玉使劲捶了贾老六肩膀一下,对其过于客气表示不满。接着转过身来对其他守门士兵说道:“大伙推举出个领头的,点一下人数,一会我派人给你们送狍子肉来,每人半只,蒙古人孝敬的,人人有份。”
“谢将军”,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
“谢什么谢,大伙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西北汉子,不耍嘴皮子活着”。蓝玉微笑着立离开,身后留下一片议论和感激声。
张正武紧随其后,低声提醒道:“将军,咱们先回大营还是先去拜见秦王”。
“拜见秦王,把从吐鲁番诸蒙古那边敲诈来的古物用车装好,天黑后安排入王府。你安排个仔细人,好好清点一下此行的收获,按老规矩,给大家分红。”蓝玉笑着回答,张正武虽然是震北军调来的,但自从洪武十七年后,已经成了蓝玉的膀臂,蓝玉做的所有事情都没隐瞒过他,他也没泄漏过蓝玉的任何图谋。
“是”,张正武领命,转身去安排人组织装卸清点货物事宜。自从洪武十七年,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一心驰骋疆场的将军,打多大天下与他无关,打下来不能保证百姓过好日子,不如不打。他知道蓝玉想复仇,想为常茂讨回公道。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如果当年武安国肯登高一呼,不需要蓝玉,他就可以带领西北军杀向京师。在西北将士眼里,无论谁当皇帝,都比那个得了老爹真传的太子强。
令张正武高兴的是秦王也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主,表面上对他大哥忠心耿耿,暗地里在西凉与中原之间修建的城堡比面向蒙古人方向的还多。借着西北诸地穷困、蒙古盗匪年年袭扰为名,秦王大把向朝廷要粮要钱,要来后就花在收买人心和改善封地道路和防御设施建设上。
蓝玉的马车与秦王府还差着老远,秦王殿下已经迎出府。从王府通往大街的马路上,被仆役们扫得干干净净。哪里有雪花痕迹,立刻有人拿了笤帚赶过去,将刚刚飘来的雪扫走。“小心,小心,秦王殿下要亲自迎接蓝大将军下车”。秦王府亲信带着过年的喜气嚷嚷。
蓝玉怎敢这样托大,赶紧吩咐车夫勒住车闸。没等马车停稳,一个箭步窜下马车,在秦王面前单膝盖跪倒,“末将蓝玉参加秦王,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披着猩红大氅的秦王眼睛笑得都收缩进肥厚的额头里,躬身将蓝玉拉起,“蓝将军免礼,将军巡视边境,劳苦功高,该孤王给你行礼才对”。
“臣,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我在这里当王爷,还不是亏你们几个将军。天冷,咱们回家说话”。秦王拉着蓝玉胳膊走进自家大门,麾下的谋士、幕僚们纷纷上前,招呼张正武等军中将士入府。
分宾主坐定,宴席立刻开始。从酒菜端来的速度上,可见秦王府事先已经下足了功夫。外边大厅,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歌舞祝兴,幕僚与武将们频频举杯。里边正堂,秦王带着两、三个亲信,与蓝玉和张正武边吃边聊。
“此次西行,我方收获如何”?说了几句闲话后,秦王耐不住性子,直奔主题。刚毅的模样与先前在府外时相比截然两人。
蓝玉喝了口酒,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回王爷,一切顺利,蒙古诸部念王爷恩德,送了大把礼物给您,我都放到了军营里,天黑后就给你送过来”。
“送什么,直接给弟兄们分了就是”,秦王大度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贪图这些身外之物。
“那怎么行,这么多年都受王爷照顾,没给王爷送礼物,已经不该,怎么还敢要王爷的东西”。蓝玉连连推辞,边道谢边向旁边的张正武征询意见:“正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正武没有回答,眼睛紧紧盯在前来献舞的胡姬身上,手里的羊肉半天还没塞进口中,估计已经冷了。
“张将军”,蓝玉有些不满地招呼。
“啊”,张正武从美人身上回神,吓了一跳,不小心将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夜光杯碰倒,掉下去摔了个粉碎。葡萄美酒在地毯上浸出殷红一片,将这块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就也毁了。
“这”,张正武手忙脚乱,满脸通红。
“不妨,不妨,叫人给张将军换个夜光杯。小瑶,你去陪张将军喝酒,酒席散后,你就是张将军的人了,孤王给你准备一份嫁妆”。秦王的大笑着驱散了尴尬气氛。
“使不得,使不得”,张正武脸红得差点滴出血来。
蓝玉也被他的狼狈相貌逗笑了,拍着桌案打趣道:“算了,还不好好谢谢秦王。这军中一出征就不见腥,也难为你这正在壮年的人了。小瑶是秦王的心头肉,赐给了你,你可要懂得怜香惜玉,不要向打仗一样向前冲啊”。
哄笑中,那个胡姬坐到了张正武身边,收了人家这么大好处的张正武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尴尬地说了几遍欲尽死力效忠秦王的话,很快,眼睛又色迷迷地盯到了胡姬那高耸的胸脯上。
蓝玉摇摇头,叹了口气对秦王说道:“没办法,这老张就是好色。家里妻妾成群了,还嫌不够热闹。好在他当年在北平学过算术,否则连自己有多少妾室都说不清楚了”。
秦王也觉得张正武好笑,心情一松,嘴上的话越发近乎:“军中男儿么,每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回到家自然要放松一下,不妨事。孤王喜欢这样直性子的人,不花心思。说实话,如果不是出身皇家,孤王还真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呢……”。
“岂敢,岂敢,折杀蓝某”,蓝玉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谈笑间,二人交待清楚了这次巡视边境的收获。除了官市上卖出去大量紧俏货外,还将大批帖木儿在西边各地劫掠而来的珍宝古物带了回来,这一趟少说也能赚五、六十万。蓝玉放心不下,所以才亲自押着货物回临洮。参与武装走私的商团明天开始分赃,大后天就可以把货物转向中原各地。
听蓝玉汇报完毕,秦王知道自己又发了一笔横财。当年要知道这西北的钱好赚,他早就请求父王封到这里了。当年还以为这真的像传说中一样,穷得鸟不拉粪呢。正核计该给宠妃买些什么礼物,却听见蓝玉低声劝谏道:“殿下,这种事以后不能再做,特别是运军火出境,一旦走漏风声,对殿下非常不利”。
“别担心,有老四在那勾着,皇兄才顾不上我呢”?秦王根本听不进这种让他有财不发的谏言,大声打断了蓝玉的话。“喝酒,喝酒,我这不也是穷得没法子么,况且赚了钱又不是乱花,前些日子听说武公那里治淮缺钱,我从私库里给他捐献了二十万。”
“秦王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蓝某多嘴,自罚一杯”,蓝玉端起面前酒杯将里边的葡萄美酒一口倒进肚子。“那老武治河,朝廷不好好给他拨款,还得自己花钱,这叫什么事儿。不成,得让百姓知道知道,谁对他们最好”。
“我也是怜惜家乡百姓,毕竟凤阳是父皇的故乡。咱们也不算亏,武公答应分流堤坝造好后,就叫定西堤,给咱们西北弟兄扬名”。秦王提起自己做的善举一脸得意,根本不顾自己这些钱来路本非正道。
“什么定西堤,应该叫秦王堤才对,咱们定西军是跟着秦王的军队,秦王叫咱们打哪里,咱们就打哪里”,张正武抱着美人大声嚷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对秦王的忠心。
“对,咱们这定西军就是秦王的黑旗军,各位大人就是当年的天策府”,蓝玉随声附和,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因为激动,脖子上血脉喷张。
“誓死效忠秦王”,守在秦王身边幕僚们齐声呼喝。
“好说,好说”,秦王微笑着制止了大家的喧闹。“有我在一天,就保证大家的富贵一天。眼下,咱们守住这点儿家业,别给人谋夺了就好”。
从秦王府回家,夜,已经深了。北风夹杂着雪花打得窗户玻璃啪啪作响。张正武府的女人们已经习惯了侯爷一惯荒唐,见他又给大家领回一个姐妹来,嬉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七手八脚将那个唤做小瑶的胡姬带去沐浴更衣,安置住所。
顾不上美人幽怨的目光,张正武醉醺醺地晃悠向后堂,后院夫人的卧房里是他每次酒醉后固定的居所。每月张侯爷总会醉上七、八回,仆役们也习惯了他如此,帮助夫人房里的丫头打上热水后,忙不迭地悄悄退去。今晚后堂肯定又要鸡飞狗跳一番,大家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杀千刀的,又灌完了黄汤才回来,怎么不死在外边”!
一会儿功夫,张夫人的独门内功佛家狮子喉就传遍了院子中每个角落。
“嘿,嘿,嘿,醉卧沙场君莫笑,古,古来征战几人回”,张正武以柔克钢的功夫炼得炉火纯青。
“自己滚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个狐狸精回来气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上辈子亏了你们张家什么”!伴随着稀里花啦的砸东西声,张夫人的怒吼婉转悠长。
“老爷和夫人又吵起来了,熄灯,熄灯”,十几个偷听的小妾们彼此招呼着,将各自房间里的烛火熄灭。“战火”,没个把个时辰不会结束,大家今晚谁也不用指望老爷的宠幸了,不如早点儿休息,耳不听为净。
“睡觉,睡觉,嗨,这张将军真是,战场上那些本事回到家半点儿全无。惨啊,北平的女人惹不得”。侍卫们悄悄地溜回各自的房间,两口子打架,侍卫们武功再好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这张夫人是张正武在匠户营的原配,不识字,据说耍得一手好斧子,劈起木头来一斧两断,一般壮年男子都没这手劲。凭着这手腕,夫人把张正武收拾得服服帖帖,整个临洮城内,张正武第一闻名的是怕老婆,第二才是好色。至于领兵打仗的手段,那就不知要排到多少位了。
大半个时辰后,张家的吵闹声渐渐转低,院墙外角落里,几个冻得半死的黑影骂骂咧咧地现出身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抱怨道:“冻死老子了,这狗呲牙的天气,非给老子派这么个差事。这种人也用费心看着,***,真不知当年他怎么混上的一师之长,简直就是笑话”!
“嘘,小声,别让巡夜的听见动静。殿下吩咐的,咱们能不做么”!旁边瘦瘦的黑影低声提醒,看样子估计是个带头的长官。
“头儿,撤吧,就这窝囊废还用得着咱们在这挨冻”?底下人不满地建议,“就这窝囊废,早让他老婆就收拾死了,出不了事”。
“走吧”,带队者点头答应,一行人消失于漫天风雪里。
“可惜了一个美人,给了这么个混蛋”,半个时辰后,接到密报的秦王府幕僚不满地嘀咕。这个胡姬是秦王朱樉花大价钱特地从回回商人那里买来的,为了监视张正武训练了几个月。保险起见,秦王自己都没舍得碰,王府内好几个高级幕僚想起张正武的桃花运羡慕得直流口水。
“小心为上,当年这家伙可是定西军军胆,现在咱大明的炮兵训练手册和弹道计算方法还是他当年总结的呢。多年没仗打,人是废了,可威望毕竟还在。军中将士很多人唯其马首是瞻”。秦王帐下第一军师庞相如不同意大家的看法。“派人告诉小瑶,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那个色狼没有提防的时后再开始向外送消息”。
秦王朱樉铁青着脸,坐在一旁看着幕僚们忙碌。空为一方诸侯,至今他也弄不清楚定西军能否对自己绝对忠心,真的要谋大事,身边可用的仅有王府圈养的那三千甲士。据朝中传来的消息,自己那个有谋朝篡位的大哥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晋王、燕王、周王、韩王,哪个不想趁机大捞一把。要是定西军肯听从指挥,这天下说不准就轮到他秦王来坐坐。谁不知道当年父亲本来有废掉太子之意,没想到被大哥强了先手。自己要是当了皇帝,肯定强过当前这位纵容着手下贪污的昏君。
“殿下,都统计清楚了,银两数目对,蓝玉他们没瞒您”,负责估算蓝玉此行收获的幕僚将一堆数字放到秦王朱樉面前。朱樉不喜欢银圆二字,所以属下和他汇报都将银圆折合成两。
“对帐就行,凉那蓝玉也不敢跟本王玩花样。将这笔钱拨一部分出来,到北平购买军火,要最好的,留着咱们自己用”。秦王朱樉低声吩咐,话语中有些烦躁。
“帖木儿这次来信怎么回,还请王爷定夺”。庞相如听出了主子心中不快,轻轻走到秦王身边请示一些要事的具体操作细节。
“给他回信,告诉他本王答应他的东西绝对算数,时机一到,立刻会通知他”。朱樉不耐烦地说,心中还在后悔为了一个怕老婆的窝囊废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代佳人。
知道此刻王爷在想什么,庞相如笑了笑,“王爷,有了这江山,咱们什么都有。眼前付出的,不过是本钱。早晚连本带利息全部收回来”。
秦王朱樉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庞相如的肩膀说道:“孤王知道,这点儿小东西孤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孤王有些迷惑,不知道将来老四会不会动手。他不动手,咱们哪里来的机会”!
庞相如又是淡淡一笑,呼啦一下打开手中折扇,轻摇慢扇,作出一幅气定神闲的智者相,“臣敢保证,三年之内肯定得打起来。这十来年的情况不明摆着吗,士大夫为了保证自己安安稳稳的贪污,不愿意打,所以也没人劝今上动手。北方那些商人想安安稳稳地从南方赚钱,也不燕王动手。所以急于在全国推行北平新政者和试图恢复洪武旧规的人都找不到动手的机会。大家都抱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得过且过。但这种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看看今年朝廷连治理淮河的钱都拿不出来的窘迫,就知道民间被搜刮得差不多已经见底。朝廷接下来要么从燕王手中要钱,要么把那些养肥了的贪官抄家以实国库。无论动哪一手,都会动摇到皇上的根基,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若是万岁此时归天最好,新皇上任急于有所建树,两条路他必选一条。到时候咱们想办法让南北双方打起来,打到两败俱伤时,是出兵收拾残局还是拥立一方,还不是随您的心思”。
“那这定西军会不会跟咱们呢,蓝玉这家伙狡猾得很。张正武又不成器,咱们拉来也没有用”。秦王朱樉听着幕僚分析,眉头渐渐舒展。把话题又扯回眼前拉拢军中将领的要务上。
“蓝大将军即使不真心咱们,也会和咱们合作。当年常茂之死,先皇和今上都涉嫌参与其中。咱们可以许之以厚禄高官,有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他肯定不放过。臣担心的却是那个色鬼将军,若不是先前几次混进他府的人都被他家那个泼妇给打了出来,臣也不会建议殿下舍此美人。这个色鬼壮年时从辽东打到西北,从小校打成的将军,绝对不能等闲视之。此时的颓废要么是心情郁结,要么就是玩韬光养晦之策。依臣之见,后者情况居多。咱们和帖木儿接头的双方信使,好几次都被人谋害在路上。要是总参派人干的,朝廷早找上门问罪了。至今没人找您的麻烦,就说明幕后指使者和朝廷没关系。整个西北有这个实力的和王爷较劲的,仅仅蓝玉和色鬼两人”。庞相如将问题逐一剖析,作为师爷,他的前程都在眼前的秦王身上。无论此人聪明或愚蠢,选择了主人,他就必须为尽心尽力。这就是作为一个谋士的悲哀,他们没有自己,没有亲朋,也不关心道义和国家。他们仅仅是个高级奴隶,一个可以代替主人思考的奴隶而已。
事实还真如庞相如所料,如果秦王朱樉知道此刻张府内堂发生的事情,他就不会任由其他幕僚取笑庞相如胡乱猜疑,浪费自己的钱财了。被老婆骂了大半个时辰的张正武此刻哪里有半分醉态,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和妻子将送往北平的信用火漆封好。他家的母老虎温柔地给他打着下手,目光不时向窗外夜空中看看,抿嘴笑笑,然后突然发出几声叱责。
“行了,别装了,估计盯梢的早已经被你吓跑了”,张正武轻轻抚摩一下妻子已经不能称之为秀发的髻,怜惜地说。
张正武的妻子杨氏抿嘴一笑,做谦虚状“不就是装泼妇么,这费什么事,咱们小时候村西头的二婶骂二叔时花样可全呢,我学都学不来”。
张正武也笑了,这些年妻子为他付出的太多,整个临洮城内的人都知道张夫人是个泼妇。若有人看到此刻泼妇的温柔,不知他们的下巴会不会掉到地上。将信小心的收起,放入一个盛银圆的皮囊夹层里,张正武低声叹道:“妹子,这些年辛苦你”。
“老夫老妻的了,还跟我说这些”,杨氏轻轻白了丈夫一眼,目光如水温柔。“我不苦,你们男人才是真正苦。明明是聪明人,偏偏得装糊涂。明明心里盛着深仇大恨,却要装做忠心耿耿。哎,要不然你致仕了吧,咱们回家,爹这么大岁数了,不一直盼着大伙团聚么。人家愿意卖他朱家江山就卖去,你一个三等侯,在这里跟他们掺和什么劲”?
“位卑未敢忘忧国”,张正武低声念了一句他夫人听不懂的诗文。如果他还是匠户营那个小铁匠,没见过武安国,没经历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此时他已经可以抱着孙子煮过年用的扣肉了吧。可现在不行,他不能走,如果他走了,这片土地怎么办,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怎么办。
“好好和你说话呢,你掉什么文呢你”,张夫人嗔怪着捅了丈夫一下,用玩笑话来分散丈夫的忧愁。
张正武摇摇头,悠悠地说:“伯老师讲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可有之。秦王没有权力卖,皇上也没有。他们不过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拥有者。只要我在西北一天,就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做。”
“他们就要卖,你能怎样。早知现在这样,不如当初就起兵反了他。真不知武老师想什么,死活不肯答应”?
“武老师担心燕王掌权后,不过是另一个太子。从郭大人来信上看,老师所料没错。那边有个新来的姓姚的和尚装神弄鬼,深得燕王信任。徐大人和老三劝了几次,殿下都听不进去。十多年了,燕王殿下始终不肯铁心新政。要不是想借助大伙力量对抗朝廷,估计北平也和秦王这边一样了”。张正武忧心忡忡地回答。
“那倒也是,我爹说过,人都是好人,当了官儿后就变成了王八蛋”。张夫人边收拾桌子上的杂物边念叨,“官儿当的越大胃口越大,也越没良心。皇上是天下最大的官,当然也最心黑。要是这天下没有皇上就好了,大伙省得供一个不干好事的白眼狼”。
“没有皇帝,这怎么可能”!张正武被夫人的话弄得苦笑不得,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呢,古往今来,从三皇五帝到商纣夏桀,无论好坏这天下总得有个皇帝在管着。没有皇帝会怎么样,他还真没想过。
张夫人一撇嘴,不服气地说道:“有什么不可能,你说皇帝是干什么的。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东西,不是废物是什么?不是不可能,要我看是你心中非要摆那么个牌位,磕头磕习惯了,不磕难受”。
真是磕头磕习惯了不磕难受么?张正武觉得妻子的话隐隐有些道理,虽然妻子没读过什么书,但头脑不比他这读过书的人差。将封进钱袋里的信掏出来,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在信尾郑重添上了几句话。这封信是给郭璞的,往来的北平商人借着做生意的机会替他们彼此联络,十余年,大伙就这样共同探讨,共同应对这艰难时世。
人生易老,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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