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秋天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温暖的一个秋天,已经到了十一月,京城里还没有一点儿冷的意思。在漫长而无风的秋日里,树木都换上了一身金色,京城人爱树,家里有旺盛的树木图的是个吉祥。何况这叶子还是金的,是家业兴旺的象征。
栖霞、牛首,这些风景之地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读书人爱这个调子,在山上的寺庙里沏上杯茶,摆几局子,谈文论诗,不胜风雅。这个秋天也的确有很多可以入诗或入画的盛事,比如说那几天来泊的战舰,如浮城一般逆流而上,帆若流云。从船上卸下的东西更让人惊叹,据有机会*近的人说,那一船船都是金子、银子还有珍珠翡翠等价值连城之物,是高丽赔偿给大明的。让异族割地赔款,那好像是自打宋朝后就没遇到过事了,看着一箱箱的银子被抬上四轮马车,拉进国库,围观者的欢声震天。
“皇上有了银子花,明年的税该不会催那么紧了吧”,街道边的店铺老板一厢情愿地想。
读书人的看法总是和百姓不太一样,老成持重者会摇头,“这绑人国王,空人府库的行为,有违君子之道,倒有点儿像绑票的强盗”。
年青一点的,则多认为靖海侯太过妇人之仁,抓了高丽国王,再胁天子以令诸侯,李成桂和那些勤王的义军还能折腾到哪去,况且老将汤和还在他身后虎视旦旦。
尽管在京城的茶楼上显眼之处都贴着“少谈国是,莫论人非”、“菜从口入,祸从口出”,大家私底下还是要交流一番,特别是到了山林、寺庙这种人少的地方,争论起来唇枪舌剑,更是热闹,若不是顾及读书人的脸面,有好几次都要大打出手。
从春天起,几乎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争。各种消息和观点主张漫谈乱飞,消息和观点的主要来源依旧是《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这两张报纸一个长于分析,一个信息及时,几乎卖得洛阳纸贵。京城的商人可也没闲着,他们虽然没有北平那么灵通的消息,也不会放着银子不赚。每当北平的报纸一出版,第一时间就有快马接力南传,不到三天,京城的字画摊上就摆满散发着未干墨香的同样版本,并且印刷技术和纸张都无可挑剔。
京城不比北平,皇上眼皮底下还是少捅篓子,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哪天被人参上一本,或被好事者找出点儿麻烦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盗版则不同了,钱自己赚,责任是北平那帮人的,况且还不用给那些写文章的人润笔钱。反正那边的事,官府历来睁一眼,闭一眼。
读书人们最惬意的事就是隔三差五买上张新报纸,乘上四轮马车参加朋友的清谈。四轮马车比轿子快,有这东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这车到了城外的差一点儿路上好出个毛病,但总比走着的强吧。这马车不比报纸,可得买北平原产货,京城这一带的仿制品不实在,哪天走着走着车轴咔嚓下子断了,摔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得一步步挪回城去,那眼可就现大了。“这是咱这钢不嗯(硬),那帮家伙废了皇上几十万两银子,就是炼不出好钢来,简直呆得一屁掉糟(一塌糊涂),被拉去充军,活该”。吃过破车亏的人提起京城附近的冶炼场来,个个都义愤填膺。
可充军未必是件坏事,虽然说“好铁不撵钉”,但是这跟着太子出征的人,无论贵贱都发了点儿小财,听说高丽那边金子便宜,李尧将军又不是个省油的主,高丽王都的贵人见了大明小兵就偷偷往怀里塞金子,还唯恐对方不笑纳。曹振将军顾不过来,朱二先生有意纵容,还有个从没有人见过他讲理的常大将军旁边煽风点火,反正有命回来的腰包都很鼓。个别家在京城的士兵,新修了房子不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不就是有了几个臭钱么,前年还和我们一起在太阳根底子蹲着抓虱子呢”,一些闲汉撇着嘴数落,说完了,拍拍**,收拾收拾,找把刀子刮刮脸,还得到江边上看看水师今年招人不,运气好被挑中了,说不定明年这时候,用花轿子抬新娘子进门的就是自己。
那些在冶炼场被拉去充军的,大小也是个官,没准等下一仗打完,能封个将军,这也叫否极泰来。正去年主动从军的世家子弟现在都升官了,有人还用功名赎了其父辈亲近胡党的罪名。要想立不世功名,还是得从军啊,“请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北平春秋》和《北平新报》从震北军出关之日起就吵得厉害,热闹之处以至于人们抓起报纸,第一个看的不是连载的《三国演义》,而是两个报纸的吐沫仗。两家报纸一个注重道义,一个注重利益,各说各的理,并且各自的报纸上还有正反观点,自己打自己嘴巴。就拿朝廷最终没选择灭掉高丽而是接受了其再度称臣这件事来说,《北平春秋》的头版头条是,这符合圣人之道,不为己甚,“蹊牛夺田,古之仁君不为”,把这个策略赞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而在其第二版,则针锋相对地认为,朝廷此举有养虎遗患之嫌,高丽国一旦恢复了元气,辽东依然不安宁。
《北平新报》的正面观点是,此事压根和道义无关,曹振的士兵太少,向高丽运送弹药也不容易,震北军的最大弱点是必需有充足的弹药供应。如果再坚持下去,一旦震北军弹药耗尽,双方难免两败俱伤。此外,高丽王在国内号召力本来就不大,挟持他没太多意义。相反李成桂以民族大义为口号,尽得高丽民心,即使大明击败了李成桂,光扑灭各地的反叛也要数十年,太不合算。反而是收回自己的国土后,勒索一笔赔偿更合适,高丽国王无论换成谁,只要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得恭恭敬敬的按期支付赔款,这种巨额的赔款,只会让高丽越来越弱。反面观点是,短期来看,不灭高丽好处比灭掉它大。但从长远利益分析,应该灭掉它。李成桂狼子野心,一定会找机会东山再起。况且灭掉高丽,虽然平乱会耗上些年月,但百年过后,高丽人都成了大明百姓,谁还记得故国衣冠,天下永远太平才是万世之利。
刚刚回到国内的曹振可没时间理会别人怎么议论,他给武安国的解释也不过是“力穷”二字而已。而朱二先生对此的理解是,经过数百年的发展,高丽已经形成自己独特民族,与塞外各部落不同,那些部落无论是认为自己是夏、商还是周的后代,至少还认为自己是中原人,而高丽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传说。击败李成桂容易,消灭高丽人的反抗难。辽东被高丽占领了那么多年,苏策宇依然带领自己的部众不肯屈服。从“鞭子”眼中,你能看到深深的不屈与刻骨的仇恨。同样,即使大明占领了高丽全境,高丽人中也会有苏策宇这样的英雄前仆后继。“谁也不希望我们的后人终日生活在仇恨中”,他对着武安国,轻轻地说。
虽然未必认同朱二的意见,武安国依然很欣赏这个独立思考的人。微笑着吃了个刘凌亲手做的桂花蜜饯,仿佛陶醉在其中的甜美般半天才评价道:“怎么处理高丽,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当时觉得合适,就是合适,反正皇上授权给你们了。至于后辈如何,他们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我们管好自己这一辈子就行了,何必考虑那么多。说不定哪天高丽人会和我们联起手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呢”?他想着自己那个时空朝鲜半岛那场让世界重新认识中国的战争,渐渐神驰。
“有道理,子孙们自然有子孙们的作为”,曹振在一旁接过话题,打趣道“此间乐,不思辽,武兄,你不会就这么过一辈子吧”。内心深处,他还是为自己这位挚友担心,伴君如伴虎,以你武安国的追求与秉性,呆在京城,不知哪天还会惹怒朱元璋,已经没有兵权在手,朱元璋想除去你轻而易举。所以,他这几天交接完高丽善后事务,就赶着过来,希望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让武安国离开京城。朱二到来之前,二人正说着此事。
对于各人安危,武安国显然比曹振想得乐观。他认为经过了辽东战争,朱元璋见识了坚船利炮的好处,肯定会在军队中大力推广火器,对这些奇技淫巧的了解,没有人比自己更多,对于朝廷有用的人,朱元璋还是会有一定的容忍度。
此外,虽然燕王到辽东后,曾几次写信给他父亲,要求安排武安国到军中任文职,但是,这种要求主要是为武安国的安全考虑。作为一个年少有为的王子,内心深处,他更希望凭借自身的力量。这一点从武安国从朱棣和自己告别时雀跃的目光中就能觉察得到。武安国没有抱怨朱棣,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只要不改变自己在震北军中建立的制度,朱棣的行为不会太离谱。通过这两年自己言传身教,基本上已经改变了朱棣原来暴戾的性格。况且如果周围的人都不是残暴之徒,朱棣未必会像自己所熟知的那样残忍。
“我也不是乐不思蜀,能做事的地方不只是辽东一地”,武安国看了朱二一眼,有些含混的说道。外人面前,他不能和曹振把话说的太明,北平有郭璞,水师有曹振,还有若干从北平到各地发展的学生,商人,每人或多或少的会带上些北平新思维的印记,火种满满地已经在全国扩散,只待合适的萌芽时机。他不认为可能很快地让整个社会朝自己理想的方向发展,这几年,所做的一切都是朝着一个目标的努力探索。无论到哪里,他都不会放弃一个诉求,平等。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听到来自民间关于自身权利的主动要求,而不是*自己或其他时代领先者去施舍。
经历和朱元璋的一场冲突,武安国成熟了很多。为了不让这个民族流太多的血,他直批逆鳞,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的权谋之术如此之高,可以一步步把他算计在内,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钻。在婚前,他完全可以不放弃军权,朱元璋也一时不能把奈何得了他。但是,这就打碎了他向朱元璋提出的,每个人都要遵守法律,法律不能因人的特殊而随意更改的原则。朱元璋不合法律的妄杀无辜,在他这里就有了从权的理由。在让朱元璋法外特批允许他继续带兵和遵守既有法律两条道路前,他只能选择后者。而被他所救的文官,除了宋濂、李善长这种绝世智者之外,很少有人感激他。相反,朱元璋巧妙地把拯救众人性命的功劳加到了太子身上。现在,太子朱标获得了仁厚的声望,曹振有了直捣黄龙的战功,唯独自己,不但失去了军权,而且失去了人脉。明天,遵循这个时代的习惯,他还要做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亲自去为自己的岳父复仇。为长辈复仇,这个时代的思维里天经地义,朱元璋给了他这个大大的“恩典”,做完此事,他已经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上,高处不胜寒。
这场冲突,他赢回了数万条生命,却输掉了整个局势。他不想因自己影响北平、影响辽东的发展。他需要探索一个新的路子,一个新的推动社会变革的方式。在大明朝这张白纸上,他已经画下了一个朦胧的世界,一个冲破黎明的希望,剩下的如画江山,已经不是他和郭璞、曹振几个人所能完成,需要更多的觉醒者,更多的智慧,更多的热血。
“子由,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只要没有放弃最终的目标,不妨多找几个方式,欲速则不达”。选了几句合适的词,武安国暗示曹振。
“武侯在求道吗,怎么我听着这么糊涂”,朱二先生满脸不解。
“去去去,道可道,非常道”,曹振恨不得把朱二这个不速之客举起来扔出墙外。“你当然不懂,我和武侯交往这么多年,才多少明白一点儿,你小子不在家数钱,来找武侯有什么事,不是又算计武侯什么东西吧”!
朱二听出曹振话中的奚落,装作委屈的说:“岂敢,我这小算盘怎么敢在武侯面前耍,那武大财神可是白叫的!我这次来是受冯子铭所托,带封信过来。他忙着去天津接新船,没入江,直接从海上走了。铁胆书生出面召集北平的商团赞助了他这条船和一笔银子,委托他到海外寻找我大明稀缺之物。《北平新报》出钱委托他寻找禹游海外所到达的那些国家的方位和掌故。他急巴巴给武侯写了一封信,向顶头上司辞了职,就跑掉了。好在大家看他年青,没人追究他失礼”。
冯子铭辞职的事情曹振知道,方明谦曾在他面前大叫可惜。和冯子铭一起辞职的还有独臂将军邵云飞,伤口痊愈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无法上阵,不愿在留在水师中尸位素餐,一直闹着离开。这次干脆去和冯子铭搭伙,寻找海中奇珍去了。
“子铭这孩子是可造之材,这一去,说不定真能找到传说中的海上丝绸之路,到时候西方的货物、美酒、马匹说不定能不经过大漠,直接从海上过来”。曹振对冯子铭的未来十分看好。
“说不定还有书籍、读书人也跟着过来,当年秦国就是*网络了全天下的人才一统六国的,我们大明说不定也可以。武兄,你们北平翻译出的那些算术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读后受益匪浅。如果把夷人擅长的我们都学会了,更容易打败他们”。这个茶商世家出身的朱二倒不似一般读书人那样封闭,对西方未知世界的学术表现出很浓厚兴趣。虽然这个兴趣的目的是为了征服,但总是好过视中华文化优于一切的坐井观天者。曹振少年游历四方,所学本来就杂,武安国的杂学更不必说,加上这个“乱读书”的朱二,三人也不缺话题,谈谈说说,直到掌灯十分方散。
洪武十三年秋,高丽平。朱元璋设宴中华门,受百官朝贺。太子奏请大赦天下,元璋许之,将涉嫌胡逆案不深者皆释放出狱,阖家贬往辽东,教燕王选贤能用之。百官称谢,皆感太子仁德。
十一月,论涂节罪,节虽有出首之功,诸臣皆以其为维庸死党,依律弃市,家人发往碎叶为奴。维庸从党证据确凿者各地二百余官或绞或斩,亲属贬往海南。陈宁罪行不彰,但其从政多年唯胡维庸马首是瞻,难脱干系,赦其死罪,发往岭南捕象。
燕王请驸马都尉武安国致辽东辅佐军务,元璋曰:“武卿乃国之栋梁,朕欲留之问策朝夕”,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