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忙碌起来。虽然忙,陈于珍的事还是挂在心上的。翻查黄历,发现正月十八日子很好,适合远行,就安排王秉正找到一条送山货下来的返空船,送陈于珍到龙安府辖的江油。
左钧得在学馆授课,王法天得念书,送陈于珍到江油,只能是王秉正了。
下来的一天多时间,陈于珍忙着打点自己的行装。哥哥是一定要去投的,真要离开一年多来朝夕相处的左钧和王秉正父子,她心里又是千般不舍。
正月十八一大早,三个大人天不亮就起了床。怕王法天知道会伤心,大人们一直瞒着他,是日启程,更是不敢去惊醒他。
左钧送王秉正和陈于珍穿过半边街,登上泊在码头的上行船。天色微明,船家用竹篙将船撑离码头,张帆起航。左钧站在岸边,盯着远去的船帆,直至帆影消失在眼里,才若有所失地回了学馆。
一年多来,王法天与陈于珍形影不离,很多时间晚上还跟陈于珍同屋而眠,情感上与陈于珍已形同母子。
早上醒来,王法天第一个习惯就是揉着眼睛找姑姑。可这天他睁眼后连叫几声姑姑,都没听到陈于珍回应。他感觉不对劲,下床连衣衫都没穿周正,就跑出房门,在学馆小院里不断喊“姑姑,姑姑……”
“姑姑和你爸,有事出远门了,要走一段时间。快把衣服穿好,洗脸吃饭,开始读书。”爷爷左钧对他说。
听说爸爸和姑姑都走了,王法天心里非常难受。但他也经过很多事,一向很懂事听话,应一声“哦”,整理好衣衫,自顾去洗漱早饭。
正月十九黄昏时分,王秉正和陈于珍到达江油。天色已晚,两人当天没去惊动当地官府,寻了家干净客栈住下来。
隔日大早,两人整理清爽,到街上用过早饭,就去了县衙。王秉正找到门口当值衙役,对其双手一揖,说:“麻烦老哥去通报县大老爷,说龙安知府陈大人胞妹,有事求见。”
衙役把两人上下一番打量,见他们装扮虽然不够华丽,却是气宇不凡,自不敢怠慢,回一揖说:“二位稍等。”一路小跑进了衙门。
当天无事需升堂,江油县令正在后院喝茶弄鸟。见衙役一路小跑进来,斥道:“慌啥?”
“外面来了两人,说是知府陈大人胞妹,所以着急向老爷禀报。”衙役说。
作为属下,江油县令熟知知府陈于朝的出身。俗话说,宰相丫鬟,七品官员,来者称是自己顶头上司胞妹,县令哪敢有丝毫怠慢。顾不得辨识真假,就着急吩咐衙役:“快请进来!”他一边放下手中紫砂小壶,一边整理好顶戴衣衫,迅速跟了出来。
将王秉正和陈于珍迎至后堂安顿,县令安排奉上香茶,询问陈于珍和王秉正从何而来,是否已知会知府大人。
陈于珍谈了自己与陈于朝的关系,简单讲述了自己一路追兄寻亲到这里的经过。
听陈于珍讲得真切,县令即令衙役找来师爷,让师爷领王秉正和陈于珍到县里官驿,安排两间最好房间。还特别交代驿卒,一切依两人需要,按最好的标准供给。
安顿好陈于珍两人,县令决定将这件大事以最快速度向陈于朝禀报。当即修书一封,派专人快马向龙安府衙递送。临行,县令要送信衙役不得以普通公务文书对待,务必亲手将信送到知府本人手上。
正月下旬,龙安府衙所在地平武,寒风仍甚凛冽。远处高山顶上,白雪皑皑,只在低处河谷地带,能见到绿色植被。便是如此,涪江河谷两岸山腰下散布的大窝茶,依然顽强地萌出了新芽。这种社前芽茶尤为珍贵,很长时间都专供皇家。
正月二十二上午,陈于朝因前夜处理公文晚睡,起得也晚。收拾停当,他到府衙后院空地上舒展筋骨,见院里一棵老楠木上飞来一对喜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不会有啥好事吧?陈于朝寻思。
用过早饭,陈于朝依例让人在院子里摆上茶案、椅子,用细白瓷茶碗泡了一碗新青芽茶,那是头天属下一羌家土官送来的今年的社前新茶。在沸腾山泉水的冲泡下,每一颗茶芽柄朝下,叶尖向上,栩栩挺立,每一片嫩芽都完整无损,茶汤清亮透明,掀开茶碗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轻啜在口,味道香中略苦,瞬间一股回甜晕散在口中。
“真好茶也!”陈于朝由衷赞叹。在龙安府这等边地为官,衣食方面无江南富足之地的排场可讲,但要论尝山珍品好茶,江南很多地方都难及这山野之地。
虽出身包衣,仕途上陈于朝却颇有追求。就任龙安知府后,日常治理外,他开始编纂《龙安府志》。
几口香茶入腹,陈于朝让手下人去书房抱出收集到的当地史料校阅。还没翻看几页,就有当值衙役进院禀报,说江油县令有紧急文书送达,且强调,需要面呈。
以为是紧急公务,陈于朝放下手中文稿,令衙役传送信人从速呈上。
拆开信,所书内容让一向沉稳内敛的陈于朝不禁惊喜于形色。
随军征伐,入仕为官,几十年辗转四方,陈于朝对家及家人的思念,不是一星半点。以前父母在时,频有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托人带些银两特产回家,以慰相思之苦。自父母仙逝,家人与他就失去了联系。虽多次托人打探已出嫁的小妹陈于珍的情形,却只得到妹夫战死沙场,妹子离家寻夫后杳无音信的消息。妹妹怎么样了?她在哪里?陈于朝设想过无数种结果,甚至有过妹妹在前面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早不在人世的最坏料想。看到江油县令紧急送来的信,说妹妹不但来寻,且人已到江油,他的激动万难形容。
打发走送信的衙役,陈于朝把来信反复展看。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错了文字。放下信,他叫来夫人和师爷商量,准备亲自下江油迎接。
听到老爷的妹妹有了消息,夫人和师爷都大喜过望。陈于朝让师爷叫来府衙同知,做了工作交代,就命人备船,要即刻动身。
但他对行程的安排却被师爷劝止。
从龙安府往江油,一路崇山峻岭。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有三百来里的路程。旱路翻山越岭,坐轿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即使快马加鞭,也需两日左右。走水路,因是顺流而下,如有熟练船夫驾舟,快行只需一日便可到达。但这段涪江水路都在山岭中穿绕,河面狭窄,水急流深,乱石密布,任是哪等熟练船夫,行船也只能在白天。当时时已过午,如发舟向下,当天难走一半路程。而一路高山深峡峻岸,很难找到夜泊之处。普通行船人可随便找地方将就过夜,但作为一个已不年少的知府老爷,陈于朝要在这料峭春寒夜去吃那样苦头,确不是最好选择。所以,不妨稍等明日的早行船,一天就能到达。
虽恨不能立即见到妹妹,陈于朝还是听从了师爷建议。当天,师爷就将舟船诸事安排妥当。次日一大早,随老爷、夫人和少许护卫,登船出发。
江油这边,县令每日都会派人前往官驿探望王秉正和陈于珍,尽力满足所需。闲来无事,他还陪王秉正游历了李白故里青莲,登临了李白诗里“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的川西北胜景窦圌山。
朝发平武,一路顺风顺水,舟轻驾熟,陈于朝一行到达江油时,暮色刚起。船一靠码头,师爷就差一随从前往县衙通报,自己侍候陈于朝和夫人上岸,向县衙而去。
江油县令当天陪王秉正和陈于珍游玩窦圌山后回到县衙,有些疲惫,刚要休息,就见手下带着府衙衙役赶到。
照县***,当天最快也只是送信人起程返回江油的时间。下一步怎么办?他在等候知府指令。可信使未回,却说知府已到江油,这一结果让他颇感意外。县令顾不得疲惫,整理衣衫,招呼人一同往码头方向迎接。才出县衙不远,就与陈于朝一行碰个正着。
“她在哪里?”不待县令客套,陈于朝急不可耐,开门见山。
“府台大人别急,属下已将令妹安置在官驿,今天还陪他们出去走了一大圈。估计这阵他们也刚回驿馆。”县令回复。
“带我过去。”
“好。府台大人请随我来。”县令在前侧领路,陈于朝一行直奔驿馆而去。
连续游玩两日,王秉正和陈于珍难免疲倦。两人回到驿馆一番洗漱,商量就在驿馆简单要些饭菜,用过后早点休息。谁知菜刚上桌,还没动箸,就见一大堆人拥了进来。
见陈于珍坐在桌前,县令上前招呼:“姑奶奶,陈大人看你们来了。”
说话间,一年近半百的男子已来到陈于珍面前。
虽一别十数年,但是这轮廓眉宇,陈于珍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正是自己找寻多年的亲哥哥。陈于朝也同样认出了经历岁月沧桑的小妹妹。
“大哥!”陈于珍站了起来,疾步上前,双手把着陈于朝手臂,泪水自由自在地冲刷下来,“哥,你咋变样了呢?”
“岁月不饶人,你也变了不少啊!”陈于朝抬手摸摸陈于珍的额头,同样是老泪纵横。
兄妹俩阔别多年,相对喜极而泣,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王秉正也觉着鼻子酸酸的。
相认时刻,江油县令叫来驿官,让其准备雅间,置办两桌酒席。陈于朝夫妻同妹妹、王秉正一桌,其余人围坐另一桌。
酒桌上,陈于珍向哥哥讲述了分离这些年自己的遭际,并专门介绍了王秉正在夷陵为保护自己,父子俩差点丢掉性命之事,也包括双方彼此认作兄妹,以及同拜左钧为父等等。
听过妹妹介绍,陈于朝起身离座向王秉正鞠躬揖谢。
“兄弟义薄云天,于朝钦佩之极。本当厚谢,却因思妹心切来得匆忙,未带财帛在身,礼情只得后补了。今后兄弟如有需要,于朝定当倾尽全力,以报照拂小妹之恩。”
一方父母官的知府能纡尊降贵地向自己鞠躬行礼,王秉正也起身回礼。
他执壶把陈于朝的酒杯斟满,递到他的手中,再为自己斟满,举杯说:“我与于珍妹子同为天涯沦落之人,彼此照应自是本分,从未想过什么回报。再说,这一年多朝夕相处,于珍妹子给我父子的照顾也是良多。大人的谢意,秉正心领了。这杯酒,秉正敬您,祝大人兄妹重逢外,也为于珍妹子从今往后有了依靠,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高兴。”
言毕,王秉正干了杯中酒。
虽是官驿奉给知府饮用的酒,苞谷烧入口辣喉这点却未见变化。
陈于朝也一口干了。他示意王秉正坐下,执壶给双方酒杯斟满,端着酒杯说道:“兄弟这样说,让我惭愧了。兄弟古道热肠,又跟舍妹有金兰之义。按理我们也就是兄弟了。从今后你不要再叫我大人。只要你不嫌弃,从我妹,我就是你的大哥。”
“大人贵为知府,是朝廷命官。我一介草民,怎敢高攀!”王秉正说得非常认真。
“你我虽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官场,谋生之途有异。于朝一直认为,做官就是做人。为人之道,不仅得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更要讲知恩图报。你对于珍有恩,就是有恩于我。我所在的平武城,有座前朝土司建的寺庙,寺名就叫报恩寺。连山里的蛮夷之人尚知感天子之恩,百姓之奉膳,何况我等读圣贤书之人。于朝之心至诚,兄弟切勿疑虑,我们同饮了这杯酒,如何?”
陈于朝之言意切情真,陈于珍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满是殷切。王秉正不好再拒,改了口说:“大哥不嫌弃兄弟身在江湖,小弟荣幸之至,哪敢疑虑兄长。自今日起,大哥和妹子有事驱使,秉正断不敢辞。”
“好个爽直兄弟!”陈于朝端酒和王秉正手中杯子一碰,刚要开饮,就被陈于珍叫住:“等等,加我一个。”陈于珍起身,端起酒杯。三只酒杯一碰,三双眼睛透射着柔光。
“大哥人情浓酽,这满桌山珍野味也甚是可口,只可惜这酒确实不咋地。”苞谷烧咽下,嘴里满是辣苦,喉里阵阵烧灼,王秉正只有伸筷子挟菜压酒,自顾叹息。
“兄弟说得甚是。这山高路远之地,真无中原或江南的美酒佳酿待客。”陈于朝何尝没有同感。
“秉正哥懂酒,还是做酒的高人呢。”不待王秉正说话,陈于珍抢着向哥哥兜了底。
“啥子高人,不过一点祖传的吃饭技艺罢。”王秉正还要谦虚。
“哦,兄弟有这工夫?啥时让为兄尝尝你酿的酒?”陈于朝笑问。
“此来巴蜀,除送妹子寻兄,送义父归乡之外,就是想觅一方合适的土地,建一烧坊谋生。待我事成,定当奉于大哥品饮指教。”
“好,好!绝不推辞。”陈于朝笑着,向王秉正举杯示意。
酒至深夜方散。
接下来几天,陈于朝除陪妹妹之外,也顺便过问一些江油县政事。在江油盘桓几日,因府衙公务要紧,不得不带妹妹返回平武。
刚享受到寻得兄长的幸福,转眼又得和王秉正分别,陈于珍心中的不舍和纠结,难以言表。她很想让王秉正与她同去,但也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她也想过陪王秉正回铜牟镇,却又舍不得才找到的哥哥。
陈于珍的纠结,陈于朝也看在眼里。相处几天,阅历丰富且一向细腻敏锐的陈于朝早就看出妹妹对王秉正的情意,远不止是义兄义妹那么简单。通过妹妹的介绍和自己的感觉,陈于朝对王秉正的人品已有了初浅的了解。但是,半生为官,陈于朝见多了世态炎凉。嘴里虽认作兄弟,真的要让唯一至亲的妹妹跟着王秉正,又另当别论。一个出身商贾流落江湖的人,与自家的门第,未免距离太远。就算不计较门第出身,王秉正的身世是否清白,有没有能力给自己妹妹幸福,陈于朝也吃不准。
不过,王秉正帮助妹妹的情义,陈于朝还是真心想回报的。临回平武之前,陈于朝问王秉正是否愿意和自己同往,就在平武兴建烧坊,却被王秉正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在王秉正心里,做酒也是做人,只能凭自己手艺,仁义为人,诚信经商,赚来的钱才踏实。依靠官府势力做生意,断不是王秉正所愿。
虽拒绝同去平武,但越是临近分开,王秉正心中对陈于珍的不舍也越是强烈。可基于自己的际遇,他比较抗拒陈于珍的背景,更担心自己会拖累了陈于珍,所以一直躲闪着陈于珍抛来的绣球,也回避着左钧的撮合。可是,临到真正的分别,他心里有一种割肉般的痛楚。